只回封地?方俞安的脚步一时有些犹疑,这是还留有余情,他现在来看着像落井下石似的。
行吧,毕竟人家才是一家子,自己永远来得不是时候。方俞安揉了揉自己僵硬的五官,一脸漠不关心地进了殿。
进殿那一刻,方俞安必须坦坦荡荡地讲,他怕了一瞬。
方晏清那眼神,真真像是从地底下爬出来的人似的,要活吃了他一般盯着他看,几乎要把他看个窟窿。
方俞安硬着头皮,递了折子,便没再讲话。
折子里写了筹措军饷一事,是他们几个唾沫横飞之中商讨出来的,最后常安拍的板。
方效承很努力地想看进去,然而那一个个字到了眼里就变了样,成了向他飞来的刀剑。最后一片混沌之中,那些漆黑的字,成了一支羽箭,眼看着就要生生地扎到自己身上。
死的话,很疼么?
方效承用力摇了摇头,眼前模糊的幻象总算消散,他叹了口气:“折子先……罢了,朕在这给你准了,去找内阁商量,此事你来办。”
方俞安一礼,接过折子,停了片刻,才斟酌似的开口:“陛下,四皇兄纵然有错,改过便是。陛下保重龙体,莫要动气……”
方效承忽然听了这么一句苍白无力的安慰,不禁苦笑:“你如何想起来关心朕了。”
方俞安躬身:“为人臣之本分罢了,理当为陛下分忧,望陛下保重龙体,莫要气坏了身子。江山社稷,还牵系着陛下。”
突如其来的大帽子给方效承砸得清醒了一些,他深吸一口气,总算打起了些精神。然而又瞧见下面的方晏清,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没再讲话。
方俞安轻飘飘地撂下两句话便离开了,心里盘算着如果今天不起作用,接下来该如何下些猛药。
方晏清这些年矜傲惯了,出了事就能想起来那天子是他爹,总想着有人能撑腰。这样的法子平日里用一用也就罢了,既然他已经做到暗派人去灭口高瑞这一步,那肯定适得其反。
找死都没见有如此着急的。
方俞安心情不错,先去了一趟内阁,吕炳德和潘卓一个都不在,他乍一看还真以为朝堂成他自己的了。
那四位大人性格迥异,凑在一起自然吵得鸟语花香,讲起话来也是各有特色。方俞安到时他们似乎在商讨着甚,倒没出现唾沫横飞的惊险状。
“明年举荐郑必先入阁,你们猜能否获准?”说话的是尉广白,这位工部尚书虽然上了年纪,但童心未泯,方俞安小时候就被他逗着玩,长大了以后依然如此。
杨甫森火爆脾气,平日里不苟言笑,自然懒得接他的话,其实心里有自己的思量。
兵部胡尚书更是话少,像个站在枝头的神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唯独那位刑部新提拔上来的萧尚书,比郑必先大不了几岁,平日里就属他话多。然而他也是惯会打太极的,那推杯换盏游刃有余的手段和悠哉劲,和严彭有那么一点八竿子打不着的像。
“尉尚书,此处已经有我这样年纪轻轻的了,再来一个……怕是要有争议罢?”萧靖难得地正经。
然而尉广白摆摆手:“现在文准可是改制的中流砥柱,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也都长了眼睛,谁还看不分明了。”
杨甫森在一旁冷笑:“这是甚去处,你叫得可真亲热!”
“这不是……一屋子国之栋梁么,我有甚可怕的。”尉广白轻笑,“我说杨大人,您一个月往五殿下那跑几回啊,也不怕他不认识了你!”
杨甫森气得吹胡子瞪眼:“我就是为人清正,爱惜羽毛!怕被人诟病朋党!”
屋里几个人哈哈大笑,尤其萧靖,方俞安看着都担心他笑过去。
杨甫森是一时气话,但也算是真心的,他不是不想去,毕竟郑必先和戚逢日日往那处钻,他看着改制如何不心痒痒。然而拉不下来这个脸和架子,还有一丝读书人的清高。
可他并非顽固不化之人,也隐约觉察到了这未来的变化,只是不晓得好坏。
于是他也不跟着参与那两个人的讨论,忧心忡忡地盯着窗外,正看见了门口还没进来的方俞安。
不过对方似乎并没有觉察到自己听墙角被发现了,依然津津有味地听着,手里拿着本折子来回扇风。
仲夏的阳光烤人,然而方俞安并未在意,眼中亮晶晶的。
杨甫森轻叹一声,自己到底是老了,看见一个少年人就移不开眼睛。
“殿下,你在外站着做甚?”杨甫森叫了他一声,“进来说话。”
就这么忙了一天。
日头西斜时,早就过了下值的时间,然而几个人才各自收拾物事往回走。方俞安看着已经不再灼人的太阳,忽然有些感慨,原来治理一邦一国,真的不是说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