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寂将薄披风交给老管家,问了句:“小皙睡了吗?”
老管家回:“姑娘睡得早,您回来之前屋里就熄灯了。”
皙仪屋子在府邸最南,得穿一条清静的瘦竹幽径,韩寂只能隐约看见南边漆黑一片。
想来也睡了,他回来的时候,宫门都要落锁了。
他一边走回自己的屋子,一半状似不经意地问老管家:“我不在的这些日子,皙仪过得还好吗?可出了什么事?”
老管家一听,就开始支支吾吾,眼神不自然地乱瞟,“这……姑娘过得倒是不错,平平顺顺的,一日里除了在府上练字念书,也就是去找晏公。但若要说出了什么事,那倒也是有一桩……”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也不知道主君晓得没有,姑娘私下应了与孙许夫妇次子的婚事。啧,也不是随便应的,她也去问过晏公,确保这二公子没什么坏处,才答应了。只不过姑娘应得太快,也没等您回来,我同阿菱呢,怎么也拦不住她的决定,是以,磨到了今日,这桩事大抵是要定下来了。”
韩寂微蹙眉:“没什么坏处?”
只是没什么坏处?皙仪就愿意应下来?
老管家又叹气,“是啊,也就剩性子不错了。主君想想,这个年纪的郎君,其实中不了进士的一抓一把,但是姑娘自小跟着您念书,长大以后又常在晏公身边听训。她是什么见识?要论学识,那位孙经霜公子,远被姑娘甩在后头呢!”
韩寂把巾帕扔进温水里,将屋子里的安神香点上,淡淡的清苦气息萦绕鼻尖,好歹缓解三分眉宇间的郁气。
他拧了拧眉心,“劳烦元叔替我向孙许夫妇递个帖子,就定在最近的休沐那日吧,我得去和他们好好商榷此事……”
老管家连连应下,面露喜色:“哎,好!好!”
韩寂顿了顿,又问他:“那皙仪这几个月,见过孙经霜几回?”
老管家一愣,涌到喉头的回答不禁卡了一瞬:“孙经……二公子这应是头一回和姑娘见面。姑娘之前只和许娘子,就是二公子的母亲见过几回。今日她说得先去冯府探望冯夫人,申时再去见许娘子与二公子……”
他絮絮叨叨这么多,韩寂一个字一个字听下来,心头说不出什么滋味。
皙仪今日还去探望了冯岩的夫人。
她做事当真无可指摘、体面周到,哪里都为他考虑好了。
老管家年纪大了,韩寂便不多留他。自己一人洗漱过后,已将近子夜时分,他半倚床头,手里握着一册手抄的《尔雅》。
还是皙仪抄的,她刚来上京那几年,整日在府里,很少出去,一日里除了抄书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干。而她一册又一册、一遍又一遍抄下来的,还是《尔雅》。
即使对她而言已经太简单。
韩寂目光停留在她锋利的笔迹,自小就这样,骨头硬、脾气倔,她决定的事情,没有人能让她回头,晏缘之也不行。
除了他。
她从来是盲目地听他的话,不计后果。
这次皙仪与孙经霜的婚事,如果他说一句“算了”,皙仪一定会违约。
可是他没有办法说出口,皙仪也知道他不会说。这是他与她之间独一无二的默契,现在看来,竟不知好事还是坏事。
但皙仪浑身上下,这一副宁折不弯、撞了南墙头破血流也不低头的铁硬骨肉之下,其实也藏了一寸最温软、最心安之处。
“冬为玄英”。
柔和到不像她的笔迹,只是碰上去,就能感觉到皙仪写下这几个字的时候,怀着多少依恋与缱绻。
人要眷恋另一个人到什么地步,才能把刻在骨子里的笔迹、性子通通都改掉,只因为在那个人面前,她是不一样的自己。
韩寂立刻合上手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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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子夜,月上中天,倒映庭院青砖一片澄澈小溪。柳枝攀上墙头,窸窸窣窣吹出细碎的声响。
韩寂身上一件淡青色的披风,手边是空空如也的酒盏。
除去避不过去的宴会,他几乎不会喝酒。
这是二十余年来第一次,他在私下里主动饮酒,还是一个人在苦闷无处排解的时候,独对杨柳、独对孤月。
酒盏空了又满、满了又空。
他知道自己没多少量,也知道明天还要上朝,本不该在这里荒度时日、颓然丧气。
但是看到那句“冬为玄英”的一刹那,他便再也忍不住。
不该直视内心,但是人总是犯戒、出格,然后遭到惩罚。
他明确地知道,他不希望这桩婚事能成,或者说,他不愿意皙仪嫁人。
看见她为了他的名声随意择了外人眼里都普普通通的郎君,他又要怎么挂着欣慰的笑为她送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