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皙仪眼神便不再停留在韩寂身上。可多年朝夕相处,她又如何感觉不到他在看哪里?
只是不敢再抬眼,怕这次一心软,又走不动了。
韩寂应当确实很急,风尘仆仆归来没多久,便要提着厚厚一沓卷宗与公文入宫。他处理的是科考舞弊大事,即使新帝赵揽是个不在意朝事的昏聩,想来也不能草草结案。今日,多半又要熬到深夜点灯。
还好……皙仪庆幸,在今夜之前,她还不用坦白。
即使韩寂一定已经知道她私自应下了与孙经霜的婚约,皙仪也觉得,至少不是由她亲自说出口,至少……她还不用如此直白地面对近在眼前的分离。
他一定是清楚的,她为什么这么急着私下答应了婚约,又为什么愿意赴约、愿意让孙经霜送她回来。
那韩寂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皙仪忍不住去揣度。她想:多半也在难受吧。
他说希望她能有选择的自由,可是最后她到底还是不配提自由。许筠过来说亲,她就答应了。
只是因为不能再这样下去。在外人眼里,也许总有流言满城的一日。而他们两个,也未必能一直清清白白坚守下去。
韩寂不能逗留太久,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然而他盯着皙仪,她就那样孑然站在那里,清瘦得如同霜雪压不弯的一枝青竹。
这个年纪的孩子长得很快,他与皙仪分别,算来不过三四个月。但她好像又长大了一点,眉眼更加秾丽鲜明,仿佛从新芽成了初绽繁花,堪称姣美。
桃李芳华,在世俗寻常人眼里,该是嫁龄。
他收到孙许夫妇两人寄来书信的时候,才从公堂下来,刘遵旧部被他亲手关进大狱,卷宗上落笔判词,他便决定好了一个刑犯的后半生。
韩寂头一回担大任,不得不用雷霆手段,因而他离开公堂的时候,指尖仍是微微颤抖的。
他处决了很多人,依照晏缘之留下的嘱咐,甚至更加狠心。
那封信,就在这个时候递到他手里。
他很难忘记看到那一行清晰鲜明字迹之时,忽而绷紧的脊背、忽而松开的指尖,与飘飘摇摇落到地上的信笺。
挂在发际的一滴冷汗坠落到手背,惊醒沉寂已久的一场迷梦。
信里写,皙仪已经应下了。
她答应了,和一个不知名姓的人定下婚约。
孙经霜的家里并不算很有势力,靠着他母亲许筠的兄长过活,勉强挤得进上京官宦家门庭。他自己年岁也不小了,却始终没挣到什么功名,春闱屡试不中,大概这辈子也就是靠着家族庇荫的命。
惟一的好处,大概就是所谓的“性子宽和”。
性宽和,是晏缘之后来写信给他的时候提到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宽慰他,让他知道,皙仪应下的这桩婚约、这个人,也不算一无是处。
他很快返程,勒令所有相关事宜加紧处理,十日之内,必要启程回上京。
如冯岩这样的下属俱是苦不堪言,陪着他一夜一夜地熬下去,总算是在第九日的时候将一切处理完毕,踏上北归的行程。
谁知回来的第一天,隔墙听见孙经霜送她回来。
韩寂彼时也才放下行李没多久,匆匆整理一番,立刻就要入宫述职。然而他听见外面陌生与熟悉的声音交织,却生生忘记了,这一身官服还满是褶皱,玉冠束起的头发仍是凌乱。
是啊,他都离开多久了。一封信从上京送到淮州要多久,他从淮州回到上京又要多久?算下来,都够皙仪和孙经霜从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到成为彼此相熟的未婚夫妻了。
他隔着一扇门,窃听皙仪与孙经霜寥寥几句交谈。
后来,韩寂坐在入宫的马车上,摇摇晃晃、颠颠簸簸,他好久都没有反应过来,他怎么会做那样的事,又怎么会在最后忍不住打开那扇门,吓到了皙仪,也吓到他自己。
他闭上眼睛,从韩府到宫城不算很远,可不知是不是赶路太久,疲倦太过,他竟然在这短短的一段路里熟睡一场。
韩寂不是很经常做梦,然而这与安眠毫无关系的途中小憩,却让他陷入一场沉梦,可怕地魇住他识海心肠。
他梦见青绿嫁衣的皙仪,手执一柄团扇,脸上珍珠敷面。
她没有父母,因而不拜高堂。但是有人将她养大,所以她应当拜韩寂。
天地之后,是教养她长大的师父,再之后,是要与她携手一生的夫婿。
韩寂亲自送她离开韩府,送她去见未来的郎君。
他骤然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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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清宵苦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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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君回来了?哎哟,这么晚了,您赶紧歇息吧,明天可还要上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