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不到的。
酒是老师赠的,算不上浓,更算不上烈。但韩寂实在太不会喝酒,才几盏下去,他已经看不清杨柳,也看不见月光。
春夜如此迷离,荒唐到他以为自己出现幻觉。
纤细的影子如一枝瘦竹,孤孑地立在幽径尽头,她缓缓从一片青竹林里走过来,然后停在庭院里,月色映出的一池澄澈小溪中,如降下的神女。
韩寂笑意释然,他指节在石案上轻叩,叩出温柔缠绵的半阙曲子。
迷蒙里,皙仪徐徐向他走近,他想,若沉进这场梦醒不过来,也算他罪有应得。
皙仪走过去的时候,几乎是面无表情的。她辗转难眠的时候,她无奈离开房间,渴求一处容身排解忧苦的时候,万万没有想到韩寂也会在庭院里,手边甚至放了歪斜的酒盏。
除夕夜的角色调换,今日终于也轮到他醉一回。
她停在他面前,注视他良久,他不大清醒,只是直直地看着她,褪去了所有的掩饰。
没有什么礼仪规矩,也没有什么天道人伦。
他在看一个桃李年华的女郎,她在等她的心上郎君。
皙仪轻声呢喃,像在说给自己听,但周遭太安静了,韩寂也一定能听见,只是他或许只能记住这一夜,醒过来,便什么都忘了。
“原来你也舍不得。”
她半蹲下来,与坐在石凳上的韩寂平视,“韩玄英,你到底不是圣人。”
皙仪笑了笑,靠他很近,而且越凑越近。
韩寂不清醒,他没办法拒绝她,而且一旦最心底的想法暴露出来,他也绝不可能推开她。
她像一缕摄魂春风,摇摆着飘落到另一个人的怀里,轻飘飘的,揽在怀中仿若无物。
皙仪倚在他膝头,指腹划过他的脸颊,看清他迷茫的神色。
眼底是眷恋与不舍。
她闭上眼睛,即使春风如此温柔地拂过她耳畔,即使韩寂身上清冽的气息萦绕在她周身每一寸,她依然忍不住心头不停涌出的丝缕哀凉。
皙仪心里清楚,这只会是今夜的一场梦境,醒过来之后,除了她以外,没有人会记得。
没有人会记得,他们也曾在一个夜晚坦诚以待,距离白首与共,一步之遥而已。
皙仪明知他不会清醒地回应,还是不肯放弃地问出口,哪怕是为了求一个心安理得,无需遗恨太深地离开这座门庭。
“玄英,韩玄英。”她接连唤他两次。
皙仪看见他懵懂地低下头,与她贴得太近,她若再向前一寸……
只不过她终究停了下来,只是静静地凝视他眼底,周遭不停歇的春风似乎也在这一刻安静下来,万籁俱寂,她只能听见心头微弱地、生动地跳动。
“玄英,你……”
你是否有一时半刻,发了疯地想突破坚守二十余年的原则与底线?你会不会……曾经也想告诉我,你心仪过我。
皙仪清楚地知道,她待韩寂没有那么清白的同时,韩寂必然也陷在长久反复的挣扎里。否则他不会一直不来信,否则他不会在官服不甚齐整的时候就打开门,仓促地与她相见。
你心仪过我,你敢承认,却不敢说出口。
这是没办法的事。
她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柔和与眷恋,也许今生都不会再有了。
皙仪就在无人的、寂静的夜里,安安静静地倚在韩寂膝头,看着他懵懂无言、看着他逐渐低下头。
他在梦里接受了她,也接受那个荒唐的自己。
唇角的触觉太轻微了,轻到她以为是柳芽、是春风,独独不敢相信,是韩寂情之所至、情难自抑,半梦半醒地在她唇边落下的缱绻。
皙仪握紧了双手,眼睛直直地看向天际,脑袋晕乎乎的。
她身上裹着的披风落到地上,满地泥灰。而皙仪顾不得这些小事,她只是伸出手,小心翼翼的动作,却是大胆到荒诞的心情。
她勾住了韩寂的脖颈,不是幼年时候恳求他安慰,是一个已经长成的亭亭女郎,想要和她的心上郎君暧昧不清。
即使在如此不清醒的时候,韩寂也不会太逾矩,他只是无言地接受着,接受皙仪流着眼泪的馈赠,耳鬓厮磨间,皙仪好像隐隐约约听见,他也在不舍地唤着她。
可是聘礼和婚书都要抬进来了,他们只有今夜,再不能奢求更多。
从此无心爱良夜,她这一生的生动鲜明,到这一刻就结束了。往后只有逃不出的院落,一日无聊似一日的后半生,随波逐流也许会让她痛苦很多很多年,可是她也只能这样。
为了不至于满城纷飞的流言,为了他光明的未来坦途,也为了她自己六十年的安稳。
就这样吧,停在这里,停在今夜。
她愿意认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