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朝女子以柔为美,皙仪的长相却要更“冷”一些。眼睛虽像葡萄一样圆溜溜,眼底却总是寂静的,像一潭沉了百年不会再涌动的静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冷,她唇色偏淡偏白,看上去,就多了两分病气萦绕。
就像个被勾画上冷静表情的瓷娃娃,生得秀美又清丽,只不过骨子里是冷的。
他下意识地往后倾了倾身子,而才被风吹起来、与皙仪凌乱长发相碰的头发,也随着他的动作慢慢向后、慢慢与她远离。
皙仪眨了眨眼睛,又看着他道:“是正月,我过了生辰,我们才走的。”
韩寂攥紧袖口,害怕夜风太大,吹得他整颗心也要动摇起来。
他勉强装作寻常,回道:“是吗?那我记错了。”
如果皙仪认真看,一定能看穿他这副皮囊底下的无措——在很多事情上她都比他更聪明。只不过她很快就又回头,下巴靠在交叠的手背上,似是专注,又更像呆滞。
韩寂一时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在怀念横溪的那段日子。
他等了很久,才又等到皙仪开口,她说:
“我今天坐在这里,离横溪那么近,才忽然间觉得,我这条命,真的就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
但凡有一点差错,她都活不下来。
皙仪身上力气懈怠,腰身塌下去,人就坐不稳,她整个人手一抖,险些往栏杆前方倾去——
底下是空空荡荡,一条长街。
她一个不慎,就有可能落下去。
韩寂匆匆忙忙伸手,左臂一揽,就能整个环住她腰身。他手上用了力气,一下将她拉回来,远离那摇摇晃晃的栏杆,靠近他微凉的胸膛。
这么多年了,皙仪还是瘦得硌人。
等到皙仪坐稳以后,他立刻松开手臂,眼前还是女郎纤细的背影,不知道她是不是仍然沉在回忆里,来不及给他一分一毫的回应。
至少韩寂心尖已经颤得停不下来,一分一寸,都是他犯了大忌的证据。
伸手的时候,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想什么规矩礼教,他只是不能看见皙仪受伤。
而片刻之后,韩寂指尖仍在微微颤抖时,皙仪静静地转了身,无声无息地,她就与韩寂并肩坐着。
今天是月末,她与他中间,甚至没有一片月光遮挡。
如果所有的日子都能像今天一样,没有阻隔、没有审视的目光,那将是她这辈子都感激的愿望。
再靠近一分,她就能和他肩膀相贴。
但是皙仪停在原地,没有动,她只是又安静地说话,絮絮叨叨,念起他们过往的回忆。
她问韩寂,救她的时候在想什么?为什么要把她带回家里?
韩寂沉思片刻,却回答,他也不知道。
“我刚开始带你回去的时候,也和你说过,我未必能养你很久,但是后来,一个活生生的孩子放在我跟前,我又怎么能轻易丢下呢?”
皙仪笑了,她拨了拨飘到脸上的头发,又问:“但其实那个时候,你留下我,也就是因为不忍心。换了其他的小孩子都一样。”
韩寂没有听明白,他愣愣看向皙仪,而皙仪神色淡然到薄凉。
他五感都变得迟钝,看见她泛红的眼尾,才迟迟闻到一阵极其细微的酒气。
放在皙仪手边的杯盏里,装的并不是清茶,就是酒,只不过味道太淡,他是嗅不出来的。
她今日的异样,离奇的一句一句话语,还有不大符合寻常逻辑的举动,原来都是因为,在十六岁的第一天,她第一回 饮了酒。
韩寂微蹙眉,提醒似地唤了她一声:“皙仪?”
皙仪应声偏头看他,毫无心虚神色,反而理直气壮地逼问他:“我是说,玄英,是不是那天你捡到谁,都可以和你做一家人,不一定非要是皙仪。”
她又唤他玄英,也不知道是不是醉得不轻。
皙仪本来就很会伪装,她要是想演一演,他其实根本看不出来的。
韩寂无奈地想:哪里来这么多奇奇怪怪的问题?
但他哪怕知道皙仪可能是醉了,口无遮拦,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却也不想就这么敷衍过去。
他迟疑,再迟疑,看着皙仪已经微微敞开的狐裘领口,凉风往里灌,她脖颈已经不自觉地泛起青紫。
最终韩寂还是伸了手,他亲自为她系上狐裘系带,皙仪愣愣地低头,盯着他的手指尖。
她垂着头,声音沙哑,“问你呢,玄英。”
韩寂只好回她,当然不是。
皙仪眼睛睁开一半,看上去是困了,但还是强撑着精神问他:“哪里不是?就是,只不过是我运道好,敢来缠着你,要是别人也这样,你心这么好,肯定也……”
“小皙。”韩寂头一回打断她,皙仪马上抬头,粲然朝他一笑,她不知哪根骨头发软,一下子就坐不住了,脑袋一歪,正正好好倒在韩寂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