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寂只能接住她。
他觉得今日太过分了。不管是他,还是皙仪,都太过分了。
可是无论皙仪是因为醉了才这样,还是她清醒地犯戒,韩寂其实都没有办法拒绝她哪怕一回。
他做不到的,一句训斥、一声不可,他都没有办法做到的。
皙仪靠他很近,耳朵就贴在他脖颈,他说什么,她都能清晰分明地感觉到。
韩寂于是徐徐开口,高楼不见日月,在他们都不知道的时候,日子已经过了子时,悄悄走到了第二天,迈进新的一年。
他说,“不会的。”
救下皙仪,包括留下皙仪,是因为不忍心没错。
但是现在他榜眼及第,成了国朝第一臣最青眼的学生,当年他救下的那个孩子,他如果不想要她留在身边,其实有千百种安置的办法。
而他都没有选,他只要皙仪留下。
这些他都没有和皙仪讲,但是他清楚,无论皙仪是醉了,还是清醒着,她都能从简简单单的三个字里,知道他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未必是他和皙仪的默契,是因为皙仪天生就聪慧灵巧得过分。
无人角落,谁都没有发现,过分苍老瘦小的身影来过,又离开。
晏缘之长叹一声,心想:罢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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皙仪不用韩寂搀着她回去,但是韩寂不放心,他一路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缓慢地下楼。
队伍里就她一个女郎,因而她的房间安排在最高层,一边是晏缘之,一边是韩寂。
他们只隔了一扇木门,然而那扇木门兴许永远都跨不过。
送她到门口,韩寂本该离开,但是皙仪推开门,周遭也没有人,她眼里含了一汪水,可怜兮兮,不知道是不是装的。
可是一旦落下泪来,韩寂根本管不了她是真心还是伪装。
皙仪像幼时一样,抓住韩寂的袖口:
“玄英……这个生辰,你可不可以陪一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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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不辞冰雪(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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皙仪从来没有喝过酒,因而不知她有几分酒量。酒菜都是晏缘之送来的,她起初也只是好奇,提着酒壶爬上几重楼梯,倚靠栏杆,第一杯酒入喉,居然什么感觉都没有。
彼时她尚不知何为“后劲”,天生骨子里有对危机的敏锐,但是敏锐过后,又只是一身逆骨,学不来预防与善后。
以至于她现在半躺在榻上,重重地按揉两边额间,脑袋里像裹进一团风云,搅动得她两眼都是一片昏黑。
皙仪头靠着软枕,方才做了什么、说了什么,眼下都随着识海里的一片混沌烟消云散。她迷迷蒙蒙睡过去,忘了闭上眼之前,韩寂说过要帮她熬一壶醒酒茶。
她活十六年,其实也没有做过一场美梦,大多时候,都是幼年被老畜生毒打的场景复现而已。从前年纪小的时候,半夜噩梦惊醒,拂落一地书籍,韩寂也会被她吵醒,但他天生没什么脾气,即使第二日还要早起,也会顶着困倦轻轻拍她脊背安慰。
后来老管家和阿菱进了府邸,她夜半惊梦的次数也慢慢减少,偶尔真的被吓醒了,四周也再没有人能安慰她,她也只好再次闭眼安眠。
所以这场清明梦袭来的时候,皙仪还有些恍惚。
她清醒地知道,不过又是一场噩梦罢了,然而手脚都被束缚,眼皮也像被粘住一样,丝毫动弹不得。
那张记忆里已经逐渐模糊的、丑恶的嘴脸,又张牙舞爪地出现在她面前。他手里甚至不用提什么棍棒,光一双乌漆嘛黑的手掌,就已经让她又一次害怕得浑身颤栗。
她三四岁的时候,一回又一回地半只脚踏进棺材,就是因为这双手,他只需要扑通一下扇过来,她便绝无还手之力。
皙仪在梦里挣扎,转身想逃、伸手想阻拦,但是偏偏她都做不到,身子沉沉的,如同奇闻志怪里说的“封印”。
那老畜生暴怒着来撕她套上的那件袄子,口中大声怒喝:“小棺材!瞎穿谁的衣服!”
有个人上来拦住他,但是皙仪两腿发软,她知道自己此刻该逃,却一步也逃不出去。
这梦里的场景真实到恐怖,她依稀觉得,当真出现过。
老畜生因为她穿了一件哥哥的衣服来打她,哥哥像模像样地想拦着他爹,最后没有拦住,她又在阎王殿里走一回,然后命硬地苟活下来。
碗盘碎裂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手掌拍过来的时候剧烈的力道仿佛不在梦中,即使已经过去这么多年,皙仪依然能感觉到后背隐隐的痛觉。
她闭上眼睛,手脚都放松了,心想:反正也就是梦,现在没有人能打她,总有醒来的时候,那她还折腾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