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韩寂寻了个借口离开之后,忽然有一个人凑到晏缘之身边,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晏缘之神色微变,然而片刻之后,他又举起酒盏:
“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与诸位共事,又与诸位一块过了这个年。我晏觉摩,多谢诸位随我千里南下,做一桩吃力不讨好的事。
“我敬诸位,但愿来年,风调雨顺、四境安宁。”
灯色映入他眼底,幽幽有一丝水光。
上京已经风涌云动,而在距离上京千里之外的旌阳小镇,除去晏觉摩,没有人知道,官家到底没有熬过这个冬天。
来年会是新的时代,建业年,已经彻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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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杆之外,三重纱帘,这里已经算得上很高,皙仪抬头,能隐约看见半轮残月。
将是岁末,其实月色很暗很暗。
这里不比上京暖和多少,但是气候更潮湿、也更温和,夜里没有风的时候,皙仪愿意来看一看景色。
百里之外,横溪小镇,她好像能看见,又好像只是幻觉。
到底恍若隔世,她已经离开横溪七年多了。
“小皙。”
在她意料之中,身后传来了韩寂的声音。
皙仪欣然回头,看着他,一步步向自己走近。
[注]:出自《道德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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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不辞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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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层楼阁,几重栏杆,万万灯火。
韩寂一步步走上颤抖摇晃的木楼梯的时候,其实心尖有一丝颤动。他莫名其妙地生出十二万分不安,从敲皙仪房门却无人回应的那一刻开始,韩寂就隐隐觉得,今日她过得不开心。
然而一年之中,除夕是最大的节日,人人都要庆贺的,更何况这一日正逢她的生辰,为什么会不开心呢?
他沿着楼梯一路往上,周遭其实已经慢慢安静,除夕佳节,鲜少有人会住在客栈,更遑论清寂凉台。
酒楼的凉台不大,被一层又一层的纱帘掩住,随风飘摇,映出纤瘦而孤寂的女郎身影。
皙仪一个人靠在栏杆边上,夜风吹拂她凌乱的头发,一半都悬悬飘在空中。白狐裘、青绿衣,犹如夜间幽生的一枝孤竹,凌霜孑立。
她手边放了杯盏,四周气味清淡,应当不是酒,一盏清茶而已。
晏缘之说,已经着人去给她送了饭菜,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吃。
韩寂放轻脚步,慢慢靠近,皙仪能分辨出他的脚步声,回头看过来的时候,神色是温软而欣然的。
“你来了。”她理理头发,浅笑问他,“宴席结束了吗?”
韩寂坐到她身边,青石很凉,夜风也很凉,他快要手脚微颤,然而皙仪依然从容不动,好像凛冽冬风吹不到她骨髓里一样。
他摇摇头,“还没有。”
皙仪又问他:“既然没有结束,为什么这么早出来?你的同僚也肯放人吗?”
韩寂便如实答:“是老师放我过来的。”
皙仪微怔,片刻后低头一笑,“晏老还算惦记我。”
说完,她徐徐转头,少女声音并不很清脆,甚至有些低沉的喑哑,像在泥土里埋了太久的新芽,探出头来的时候,已经不算纯粹鲜嫩。
韩寂顺着皙仪的眼神望去,她在往南边看。
而从此处往南,就是横溪小镇的方向。
皙仪脑袋慢慢靠上朱红的圆柱,纱帘偶尔飘到她身上,被韩寂隔着三寸拦下来。而风一拂,他蓝白的袍角与她青绿的裙摆缠到一起,他却是拦不了了。
小皙声音很轻很轻,如果不仔细听,恐怕会无声无息地消散在夜风里。
“二哥哥,我们从横溪坐马车走的那天,是不是也很冷?”
韩寂被她拖进多年前的记忆里,他其实也记不大清楚了,毕竟离开横溪的时候,他也就不到二十岁,七八年光景,足够他忘记过去。
模糊依稀的印象里,他是在冬天走的,似乎有很多人来送他,但是到最后,也只有小皙能跟在他身边。
韩寂动了动身子,风从他身后吹过来,也在他后背处停驻,吹不到皙仪身上。
他平静而温柔地回:“是,也在岁末……”
皙仪却打断了他,“不是岁末,是正月。”
她回头,秀美的少女容颜在韩寂眼前倏地放大。自她长大之后,他几乎已经不会靠近她三尺之内,外人面前是疏离的师生,在私下里,他也克制地不逾矩。
以至于韩寂竟然此刻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皙仪原来已经长这么大了。
她刚刚跟着他回家的时候,还是个四岁的小孩子,瘦弱得像纸片一样,碰一碰就能折断。但依稀也能看出是个漂亮小孩,只不过是别人口中说的“苦相”。
其实她现在也还是很瘦,幼年时候落下的病根,还是会时不时地冒出来折磨她,因而她的下颌、脖颈、腕骨都细瘦到锋利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