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寂听见她细微的脚步声,偏过头,半张脸在月色清皎之下,半张脸隐于黑夜之中,而皙仪只看见他柔和到将她视若掌珍的眼神。
她来到上京之后,或者说她长大以后,再也没有比现在这一刻更清晰地意识到,韩寂当年说要和她做一家人,不是骗她的。
韩寂纵容她、溺爱她,淡笑如同天上地下最慈悲的玉佛。
“小皙,提前贺你生辰。”
一只小兔子从他背后冒出头,他拨了拨它湿乎乎的鼻嘴,“元叔买的,说想给你解解闷。”
兔子跳到皙仪脚边,蹭了蹭她青色的裙角。
皙仪抬头,眉眼清艳,她就快长成了,十六岁近在眼前。
也不知哪来的心思,她说出口的时候,甚至像没过脑子一样。
“谢谢你,玄英……”
皙仪迟迟反应,刹那懵在原地,如惊雷砸中头顶,她愕然抬头看向韩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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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身无彩凤(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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皙仪默默无言,不知是触动哪一根心弦,至少现在她不愿意去看韩寂的眼神,也害怕看见他的反应。
她在外叫他师父,是为了避免麻烦,人后叫他二哥哥,是因为从小到大都是如此,她习惯了,他也习惯了。
可是今天偏偏,维持了这么多年的习惯水到渠成地被打破了。
青绿藤蔓浸在寒风里太久,拂到皙仪脸颊的时候,还带着冰凉的湿意。她庆幸最近没有下雪,否则脸上一定狼藉一片。
她微微往后退了半步,不让藤蔓再找着缝隙扰乱她心神。恰好在此时,韩寂伸了手——
客气疏离地停在她发顶,碰不到她一根发丝,但是确实掐住了那一缕青藤,扔到离她远远的地方。
皙仪神色怔忪,她余光能瞥见青绿一片,也能瞥见月色皎皎,独独看不见她最在意的,韩寂的面庞。
她又找补一样喊了一声:“二哥哥……”
韩寂应是很温柔地笑了一声,她听见他在离她三尺外的不远处,轻声道:“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皙仪犹想说什么,抬头却撞见温水一样的眼神。
他仍在纵容,无论她做什么,他都不会斥她一句不好。可是皙仪也知道的,她该自己束缚自己,不要逾矩一步。
否则会让韩寂难做。
她顺从地点了点头,裹紧身上的白裘,临走前克制地说了句:“你也早些歇息,明日还要早起。”
皙仪转身离开庭院,她的院子在府邸南边,要穿过一小片竹林,也是韩寂请人移植过来的,因为皙仪很喜欢。
整间府邸,最珍贵、最精致的布置,都是给她的。韩寂从来没有给自己添置过什么东西。
她走进院子里,阿菱抱着小兔子喂干草,见她进来,笑嘻嘻把兔子举起来给她看:“姑娘,回来了?你看它,一天吃得可多了呢!”
皙仪不会养宠,手上又没轻没重,因而只是象征性地摸了摸兔子的脑袋,它也不理她,只顾闷头吃草,吃完往草地上一躺,等着阿菱去抱它。
多自由、多散漫,明明大部分时候都活在笼子里,却比她这个活在广袤天地下的人更加自在。
皙仪看着阿菱把吃饱喝足的兔子关进笼子里,然后她一个人进了屋内,点亮油灯,一室微弱的昏黄光芒。
白玉书案才搬进来没几天,比起寻常人,皙仪翻阅案卷提笔写字的时候算很多了。因而这张书案虽是崭新的,上面摆的东西却已经不少了。
一叠卷宗摞成半山高,边上放了十几本书,一半是晏缘之分给她的,一半是她从书房里顺过来的。《建和政要》翻开成两半,被她充作镇纸,压在一叠薄纸上,最上面那一张,零星稀疏几个字,是她在抄《尔雅·释天》。
这篇对她而言,已经太简单。
但是皙仪闲来无事,偶尔想练练字的时候,首选还是它,且只有它。
她从小跟着韩寂学写字,本来照道理,不说和他字迹如出一辙,也该是大差不差。但当她年岁越来越大,字迹却也和韩寂的字差得越来越远。
都说字如其人,古话到底有古话的道理。韩寂写字端正,做人温厚,而她写起来随意到如一团天边乱云,笔锋太浓重,一笔一笔如刀刃,看着便觉十足戾气。
晏缘之当年隐晦提点过她,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注]意在不想让她锋芒毕露,自伤其身。
皙仪固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和光同尘,总比做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要好。可惜她天生做不来隐忍的人,好在她一个平凡孤女,也招不到别人多少怨恨惦记。
她伸手,碰了碰已经干涸的墨迹。
惟一一行称得上柔润温和的,是“冬为玄英”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