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寂慢慢收回了手,皙仪心里忽然没来由地空落。
她摇摇头清出思绪,转而谈起正事,问道:“晏老今天兴致不高?是因为要去处理刘守光旧部吗?”
韩寂倒了盏温水给她,泡进一滴槐花蜜,见她徐徐喝下去,才回答道:“老师与刘阁老,从前也算是至交。”
皙仪低眉。
何止至交?想来,当是出生入死的伙伴,可惜时移世易,也许从出生入死,到你死我活,也不过是一眨眼的瞬间。
她也碰了碰额头,清淡的眼尾洇出一点萦绕病气的浅红,眼里有朦胧水汽,看上去柔和掉身上三分戾气。
“可是如果这样的话,这么浑的一滩水,他也要把你拉进去……”
韩寂眼底倒映出一个娉婷少女,青衣白裘,锐利时如永远向前的三寸刀锋,可韩寂见过她幼年时候轻易堕地的样子,总觉得她还是一碰就会碎掉。
他静静凝望皙仪,原来她现在的年纪,也可以被旁人称为一个正经的“女郎”。
小皙也学会老师的絮絮叨叨,接连说着:“我知道晏老总是把你当后继者看,但是我们跟高门几乎一点关系都没有,又怎么比得上人家用姻亲、钱财、势力堆起来的一团盘根错节?晏老是好心,二哥哥也有本领,但是如果想坐到晏公的位置,我总怕我们中道就成了别人的眼中钉……”
她缓过来之后,说了很多话,一句接着一句,句句仿佛都不中听,但又字字踩在痛点上。
韩寂温然专注凝视她,一直到皙仪说完,转过头问他:“二哥哥,你是怎么想的呢?”
他这才徐徐开口,轻轻地,摸了摸她头发。
皙仪微怔,眼睛、手脚,都一块定住了似的,动弹不得。
韩寂道:“我们这么多年都在向老师求庇护,他亦待我们仁至义尽,有时候,他想做的,也就是我想做的。”
追随晏缘之身后,除去寻求一处护佑,更多的,是整个上京,只有晏觉摩能真的让韩寂敬佩。
哪怕他们曾有过龃龉与分歧,哪怕鹃娘那桩事情是他心里过不去的隔阂,却也不能影响这个事实。
晏缘之是配得上天下楷模的。
皙仪捏了捏酸痛的肩膀,落到韩寂眼里,就是她今日已经累了。
他于是不再多说,催着皙仪进屋里歇息,皙仪跟着阿菱回去之前,回头看他,他仍然立在厅堂里,笑着和她摇摇手。
等到皙仪背影消失在青竹林之后,韩寂才坐下来,铺开一张纸,他坐着写了良久,老管家陪在身边,疑惑问:
“主君……您要这些木料干什么啊?”
韩寂落笔,随口回道:“搭个架子。”
院子里的葡萄藤架已经很旧了,当年搬进来的时候太匆忙,后来翻修的时候,着重装了皙仪的小院子,庭院里比较随意,因而看上去陈旧。
葡萄藤架,皙仪在横溪小镇的时候,其实只能在云湖家里看一看,自己家中是没有的。
如今她生日快到了,韩寂是个没什么心意和花样的笨人,若说他能想到的,有什么特别意义的东西,大概也就是那个朴素的木架子。
老管家又问:“那……来得及做完吗?您这一天到晚都得看那么多公文,又还有半个月就得出远门了,这说不好都得等您回来再完工呢,人师傅没您指示也不敢自己做啊!”
韩寂摇摇头,把那张纸交给他,“不是,我自己做。”
起行前一天,是十二月十七,皙仪不知受了哪家女郎相邀,有人想和她一道去大慈悲寺祈福。
她是不大热衷这些交际,但要送上门来,那也是白占便宜的人脉,去就去了。
想来,多半还是因为魏慈的缘故。有她和她交好,开了这个头,才慢慢慢慢地,有其他人愿意把她纳进上京的这个圈子。
大慈悲寺不近,因而马车滚滚,载着她回府的时候,天光已经暗了。
她如往常一样,正要解下狐裘走进厅堂,阿菱却咋呼了一声,拽着她手臂让她往庭院里看。
皙仪手指还搭在狐裘丝带上,被她揪着转过头,余光正好瞟见淡淡的灯笼光芒。
那是很暖的一盏灯,才过十五没多久,月色皎洁而清亮,却也在那一点微芒之下显得太微不足道,丝毫不够资格抓住皙仪眼球。
她眼神只落在提灯人的身上,完完全全、一分一寸,都没有心思分到别的地方。
韩寂提着灯笼立在葱茏绿叶之下,上京冬天很冷,花叶都会凋谢。
但是韩寂头顶,是爬满整座木架子的青绿藤蔓,偶尔垂下一片硕大的叶子,拂过他头顶、肩膀,然后被他用温柔的动作挡开。
皙仪缓缓抬步走了过去,阿菱退到一边,和老管家一块去熬她夜里要喝的补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