皙仪低头看向匣子里的几支簪钗,的确不算很珍贵,样式也没有很复杂,甚至还有一支素银钗,看上去很像大夫手里的针灸针。
晏缘之接着道:“我在皇后面前提起过你,她听闻你天资不错,是个读书的好苗子,还挺高兴的。养在她身边的长宁郡主,学识也很好,你们年纪差不多,天分又都很好。皇后因而对你更有几分青眼,所以,这些东西,是她嘱咐我给你的。”
但是……
皙仪想,皇后也许没有别的意思。可在收到礼物的人看来,这份心意就太重了。
她自认为没有皇后宁江湘那样的本事,做不了一代传奇巾帼,撑死也就是在韩府里翻弄翻弄朝廷小风云,还翻不出几尺浪来。
这一匣子旧物,她受之有愧。
韩寂在一边,伸手为她合上那个小匣子,温声安抚她:“没关系,皇后能喜欢你,是好事,不必太有负担。”
晏缘之点点头,附和:“是,要是哪天皇后有兴致,我就带你进宫去看看她。多半,你和她女儿会是不错的朋友。”
他上下扫了皙仪一圈,她今天换下竹青,穿了一身很浅很浅的紫红,新裁的衣裙,绣上华美的花鸟纹。
她衣着素净的时候,其实就是个挺漂亮的小孩子,现在,看着倒是长大了。
晏缘之也不知道哪来的一汪热泪,也许是他这大半辈子过得实在寡淡,终于在半截脖颈埋黄土的时候来了个皙仪,吵得他的日子都活了起来,所以他才分外看重这个孩子。
老相公临走之前,深深看了皙仪和韩寂一眼,拍了拍学生的肩膀,看着皙仪道:“过新年重要,但过生辰也重要。今日过去,就是大姑娘了。”
皙仪睫羽扑扇,三人在庭院里站着,韩寂为她撑伞,也挡不住外间吹来的风雪。
雪粒子凝在睫毛上,过了一会儿,化成水,顺着脸颊流下来。
她颔首,“是,我知道了。”
晏缘之转身要离开,韩寂与皙仪并肩目送他,在老人家踏出门槛之前,皙仪忽然叫住他:“晏老!”
韩寂和晏缘之同时看向她,而皙仪冷静从容地笑了笑,讨个最后的生辰礼:
“能给我取个字吗?”
男子及冠取表字,当年韩寂是自己定下的“玄英”二字,只是借了晏缘之的名头。她既今日及笄,除去皇后赠她的、韩寂赠她的,还想要一些至死都只属于自己的。
就像当年她追着韩寂,求他给她取名。
到今日,她已经能渴求一个“字”。
晏缘之沉默了一会儿,看向立在雪中的韩寂,“玄英觉得呢?”
韩寂注视皙仪,看懂她眸中专注郑重之色,于是,他又回看晏缘之,“小皙想要老师为她取。”
晏缘之微微颔首,风雪沾湿他斑白两鬓。虽有屋檐与纸伞遮挡,终究挡不去汹涌而来的寒冷。
他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清晰地意识到,他已经到了风烛残年。
因为这个他从十岁看大的孩子,现在已经长得快要比他还高,从一个幼嫩稚童,到现在的娉婷少女。
不止黏着韩寂,更依赖着他。
晏缘之眺望远方,仿佛眺望着他过去的前半生,那烽火流离的几十年,徒手建起辉煌国朝的繁忙过去。
他徐徐念道:“‘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注]”
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注]
流逝的年华注定难以挽回,即使坐到他现在的位置,难免也会眷恋过去。
当年的挚友如今是亲疏有别的君臣,又或者,已经是分道扬镳的陌路人。
但谁又能说,当年在一场胜仗之后,幕天席地,彻夜豪饮的过往是假象呢?
不止是岁月无情,有时候,也是他做了错事,遭到太多报应。若能回到从前……
若能回到从前,他也许,还是会做一样的决定。从此背上一生的愧怍,从此与挚友彻底互相背叛为仇人。
晏缘之沉稳淡笑,“朝晞,就叫朝晞吧。”
皙仪也徐徐跟着他重复了一遍,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
谁是她的阳春,她又在等待谁照耀一束天光?
她转头看向韩寂,韩寂带着她,一起向晏缘之道谢。
从今往后,她也叫朝晞,寄托了两个人愿望的,小朝晞。
[注]:出自《长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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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身无彩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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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业十五年的冬天来得很早,几乎是在建业年间最后一次殿试放榜之后,天气就骤然凉了下来。等不及一场秋雨、一场冬雪,直直扑来了凛冽的寒风。
皙仪匆匆走进屋内,案边烧了银丝炭,她解下厚裘,交给阿菱。
阿菱盯着皙仪,好奇问她:“姑娘,今天您怎么这么早回来啊?晏公不是说……哪家郎君来着?不是想把您说给他长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