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躲着听了一会儿,觉得这个女的好像是东北人,一种老乡被欺负的感情油然而生。若无其事地绕到跟前,想劝两句。
刚凑近,那女的满脸是泪地抬头,他一下子就愣住了。在一堆警察后面说了一句:
巧巧?
他把关巧巧从派出所接出来,天都亮了。
他领着她,像牵着一个孤魂野鬼,两个人坐在街边,很长的时间里,都没有说话。
他以前很羡慕别人。不管是上海,还是重庆,怎么人家都那么有钱?大房子,有车,想吃啥吃啥。
现在他觉得生活真是糟糕极了,每户人家都在吵架、摔东西、冷战,没有人不陷在泥潭里。
用色彩来表示的话,这路边的千家万户。黑色的窗户是绝望,暖黄的灯光是焦虑,惨白且伤眼睛的是长久的贫穷。他们在原本喧闹的小吃街坐着,四周空空荡荡,给每个人足够的余地,去怀念来过又走掉的人或事。
关巧巧真的老了。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蓬头垢面地坐在旁边,眼角还有点儿血。身材在窈窕和魁梧之间模糊不定,成了个没有性别的人。
她说,自己大学毕业就嫁过来了。结婚六年了,孩子都四岁多了。
她噙着泪朝他一笑:你是不是以为我是母老虎啊?不是的,我告诉你,平时都是他打我。
关巧巧抬起一只胳膊,把袖子挽上去,转着圈指给他看:这儿,这儿,还有胳膊肘。都是拿烟灰缸和擀面杖打的。平时逞能,怂货,不敢下死手。我敢。我他妈豁出去了,咋样,小逼崽子,看我整不死他!
他咳嗽一声:巧巧,说句不该说的……你不该嫁这么远。
对面的关巧巧笑了一声,把眉毛挑起来:大家都这样说。我告诉你,方平,啥叫远嫁?——上午他给你一拳,到下午,你爹的巴掌没扇到他脸上,那就叫远嫁。
她摇摇头:他家在这儿也挺有势力,我家里人连个屁都不敢放,一个个等着巴结。方平,我这么多年想明白了,我不离婚——我为啥要离婚?离了我能分着啥,不离,我还当个小阔太太。孩子都那么大了,真要离了,估计也不是给我。
方平问:那以后呢?你以后怎么办?
关巧巧开始叹气:我能咋办啊。人活着,不就是等死吗?等一天算一天,长短的区别,能咋样呢?我哪天让他打死,折磨死,都无所谓。——但是,我孩子不能让别人养。绝对不行,绝对不行!我活着得把那个女的废了,我死了,也得拖她下地狱。
方平沉吟了一会儿说:哦。
太阳光照下来,像是被胶布粘住一块,让人看不见他的表情。
两人唠着,无数牢骚和安慰散落下来,像水珠变成雾气,始终聚在空气里。
关巧巧问:诶,你现在干啥呢?当画家了?
他苦笑:没有,好几年都不画了。他没说自己天天都偷着练,没必要跟人家说这些。
她问,为啥啊?缺钱我借你。
他骗她,也骗自己:不用。我不喜欢了。
她说:其实人要是有个爱好挺不错。不能当饭吃,但挺幸福。
他努力地微笑:嗯,对。主要是没时间。
她叹口气,表示遗憾。
扭头看逐渐苏醒的街道,她说,方平,其实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就是初中,还有高一那时候。
小学时候太自由了,对快乐没有概念;长大一点儿,开始知道享受快乐,每天都有滋有味的。高二高三时候,人家都说,考上大学更自由。我就学啊、考啊,等毕业了、结婚了……我的人生我做主了,怎么好像还不如小时候。
他送关巧巧去地铁站。快到地方的时候,她忽然说,方平,我一看见你,就把高中时候的事儿都想起来了。咱俩现在还能唠到一起去,我真没想到。
他笑着说,那你以后常来啊。我让老板给你打折。
关巧巧回头,也笑了笑。
她说,要是能时光倒流就好了,我真不想长大呀。
人流携着潮水般的喧嚣,带着关巧巧远离视野。
他们像是汇入了不同的河流,渐渐越淌越深。他转身往回走,每走一步,都像是跟一些美好的回忆做告别。
他发现,世上好多人,都是不彻底的浮士德。魔鬼诱惑了他们,但不提供帮助,只是看着他们求而不得。
于是忏悔了,醒悟了,要见天使一面。可是人家高高在上,那里听得见这样虚弱的声音。
一夜没睡,太阳晃着,他感到头晕,脚下像横着摇晃的桥。走一步,脚下就断裂一步。他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只是顺其自然地往下走。
9.
国庆节,他早早地过来店里帮忙。忙碌的空隙,他在贴吧里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