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脚就要走,凤萍嗷地喊了一嗓子“子平!”,而后岔开手指伸进头发,三抓两抓蓬头丧气:
“爸!你不知道……子平,子平是答应了老板的。要是您不去,人家以为是我们当子女的没尽力,要让他去东北挖煤呐!”
刘子平红着眼眶回头:“别说了!净让爸伤心!”
陶邑秋紧锁眉头一晃脑袋,愁容满面地仰过头:“唉,何至于此。”
凤萍挪过去,双手扶着陶邑秋的膝盖:“爸!你不能不帮我!子平一没钱二没势,我俩……”
刘子平眉毛倒竖,一声斥责:“别说了!没钱就要做汉奸吗?没钱就得听人使唤?”
陶邑秋缓缓低下头,对上女儿通红泪眼。
他又是长长地一叹气:“这叫什么话,爸不是那个意思。”
“爸。”凤萍努起嘴,“要不您借我俩点儿钱也行……子平在人家公司入个股份,好歹也安稳。”
刘子平猛地一跺脚:“不行!怎么能吃里扒外!——跟我回家,咱俩辞了这活计,下乡种地!”
陶邑秋回头看看窗外天光,又低头看涕泪涟涟的女儿。
他心想,打仗归打仗,家不能四分五裂,以后还得靠人家养老呢。
于是陶邑秋站起来,指挥姑爷拎个锄头,伸手往花坛子里一指:
“挖吧。小心点儿,别把我那元代的罐子给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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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时间介于西安事变与卢沟桥事变之间。
第12章 未知生(二)
3.
转眼进到五月,四周林子里起了蝉鸣,树上开着粉云似的花。
陶邑秋自己拿锹给新花换土,累出一身汗。
何五已经搬往南京,临别之际掉了几滴眼泪。陶邑秋也很动容,送给他一个唐代的小五彩瓷壶。
何五举着对着光看,赞不绝口,发誓等闺女生孩子,就拿这个当夜壶。陶邑秋咬着牙把他送走,简直要活活气死。
亲力亲为地把花栽好,面对良辰美景,他才感到天朗气清。回屋里掏出一把桑葚扔地上,引来好多麻雀。
正怡然自乐,忽然有人敲门。
他警惕地走过去,顺门缝看,外面是一个面熟的高大小伙子。
陶邑秋高声问:“干什么的?”
“老师!我,葛丰啊!”
“不认识,请回吧。”
“老师!我是来给凤莲送信的!”葛丰大声道。
陶邑秋抬脚就要回去。走到屋子门口,仰天长叹,又转身回去了。
一打开门见葛丰蹲在地上,手里捡了块石头,像是要打狗。
“你干什么呢?”
“老师没动静,我以为出事了,准备把门砸开。”
葛丰挥舞着石头,笑出一口白牙。陶邑秋又气又无奈:“到底要传什么信!——把石头撂下!”
信纸粗糙,比茅坑里的手纸还不如。陶邑秋见惯了素白的宣纸,一见此情形,心里先是一酸。心想虽说是断了父女关系,可是在家的时候,什么好吃好喝不给她?如今落魄了,连家书都敷衍。
含着热泪往下看,陶邑秋眯起眼睛,不觉读出声:
“……作为红军代表,我参加了全国会议,苏区白区都有代表参加。毛教员说,革命的前途是两篇文章,上篇与下篇,只有上篇做好,下篇才能做好。我们都在组织学习马克思,您不要挂念……”
读完,他把信合上:“看来这个毛教员……很懂得文章承前启后的意思嘛。是个文人?也不知道他祖上有没有人做过状元,否则可以请来小叙。”
说着他喝口茶,又不放心似的把信展开细读。眼睛盯着字,声音却指向葛丰:“苏区白区是哪里?我怎么不知道,还有姓马姓列的先生……百家姓有列吗?”
葛丰正在走神,一时茫然,连忙伸手在胸前比划:“马……马克思是个大胡子。”
“嗯。”陶邑秋满意地一点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是个孝顺的人。”
他把信放在一边:“这孩子……说每日吃清粥小菜也不觉得苦。她是做了女颜回,可怎么就不懂我甘作孺子牛的父母心?”
葛丰一抹嘴上胡茬:“莲妹妹是一心为国,老师你别难过。”
陶邑秋眼望房梁,生出无限感慨:
“你跟凤莲同岁,我也教过你几年。同年学生里数你俩最聪明。你知道,我从来也没求她成什么事业。”
“女子的福分全在夫家——你看我家那个帮工,人家闺女成了体面人啊!以小莲的智慧,当个大老婆也绰绰有余。你说她就非得搞这个运动,那个会议……何苦?何苦!”
陶邑秋拍着大腿,表情痛苦。葛丰一听这话,很不自然地笑了。
他低着头说:“老师,我,我也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