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尘埃(19)

凤萍一看他这副样子,更是无话可说:“小莲不是去年就不念了?爸你坐下吧,也可能是假的。我就是看他们报纸上说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抗日希望在延安……”

“抗个屁!”

陶邑秋背着手,气得呼呼喘息:“净胡闹!上学就上学,一个大姑娘乱跑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他妈什么都没干,我负什么责!”

凤萍不动声色地看了刘子平一眼。夫妻二人交换目光,互相一点头。

凤萍说:“我听人说,这仗是早晚要打。爸想好去哪儿了吗?”

陶邑秋说不上个一二三,只好重新坐下:“我爱去哪儿就去哪儿,万顷波中得自由。”

刘子平说:“爸不走,怕是也受不了枪炮动静。可若是走,也得提前准备车票。现在外面乱得很,这么大个宅子真被人盯上,还不得拆的稀碎?”

凤萍接着说:“稀碎也不至于……但咱俩是铁定不走,可以给爸看家。”

陶邑秋从左看到右,又从右看到左。女儿和姑爷的脸色不红不白,自然极了。

他说:“你们什么意思?”

陶邑秋手撑着椅子,语气有些疑惑:“都准备到这一步了?”

刘子平扑通一声给他跪下:“爸,老师,您是聪明人,我跟凤萍就不瞒你了。我们俩在给日本人做工,人家开了个大公司呢。年前人家就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您看人家也懂中国的道理。北平里早搁了不少埋伏,外面也闹着。当兵的一打仗,跟谁都一样,咱小老百姓不就为个活命吗?所以我想……”

“你想当汉奸?”

陶邑秋目光如刀,声音忽然就冷了下来:“你收人家多少钱?”

凤萍也跪下了:“爸,你这是什么话?我俩要真想干那缺德事儿,还能来找您吗?我是……”

“日本,日本。”

陶邑秋眯起眼睛,看向空无一物的院子,喃喃自语,“真他妈人小肚子大。它怎么就敢打仗?咱一人一口唾沫,还淹不死他们吗?”

“爸,现在不是谈信心的问题。日本都在华北驻兵了,子平有个在警署的朋友,人家说,目前华北一带的烟土生意也都归了日本人。它是自大,可也的确是走在咱们前头了——爸,你们没看见人家那小汽车。人家窗户都贴玻璃,而且顿顿都吃鱼!”

刘子平顺水推舟地接上来:“爸,你知道吗?人家也听说过你的,我们老板一听说你是北平出名的教书先生,态度恭敬极了!人家也爱风雅,好几次要请您去赏赏那满柜子的古玩呢。爸,您要是去一趟,人家说了,好处大大地有!”

陶邑秋低头冷笑,眼睛看着鞋尖:“风雅?弹丸小国,它也配?”

他啪地往地上吐口痰:“那文玩能是真的吗?一双狗眼也配谈什么鉴赏?实在是贻笑大方!”

凤萍跪着,此时眼泪就开始打转:“爸……你说这些我都懂。可是当闺女的就是怕您挨饿受冻。这万一真打起来,您有个三场两短,我也不活了……”

女儿一掉眼泪,陶邑秋心里就紧。

这一场仗不论谁输谁赢,他们都得遭殃。女儿是孝顺,可以只看身前的温饱,但他作为读书人的表率,不能不考虑生后的名。

学生运动天天都有。前几天还有人上门鼓动他给游行写标语。毛头小子热血沸腾:“先生,抗日需要您!您看东北同胞日夜受苦,我等怎能安眠?”

陶邑秋讪讪地把手笼在袖子里:“孩子啊,我觉得你应该回去读书。”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先生,您应该做表率,和我们在一起,与北平共存亡!”

一番演讲掷地有声,陶邑秋吓出一身汗。

这怎么还有亡的可能?他面带微笑无奈地提笔,心想这是什么世道,还能逼人去死。

有人义愤填膺,陶邑秋就袖手旁观。他只在乎生活的风流潇洒,至于国仇家恨,不是特别重要。

未知生焉知死?活人的福还没享够,谈为国捐躯还是太早了。

“我不当汉奸。”陶邑秋慢慢地说,“这是原则问题,谈合作就免了。不过要拜我当个老师,也不是不能考虑。我很乐意给日本人讲讲风雅。”

刘子平脑袋上的汗都要掉下来——这个老丈人到底在想什么,怎么好意思让人家拜你为师?

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凤萍偷偷地用胳膊肘怼他。

这种寂静简直要人命,三个人都提心吊胆地等着下一步。

沉默许久,刘子平谄笑着说:“没有要让您当汉奸的意思……您不愿意去,谁也没逼您。”

刘子平一下子站起来:“爸是有风骨的人。我俩赶不上您,可也总得活命啊……爸不愿意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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