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邑秋睁大圆眼:“你干嘛去?”
“我要去考空军。”
葛丰一脸愉快,精神抖擞:“我也要上前线。”
他因为激动,脸上浮现出高烧般的红晕:
“老师,您以为日本兵吃了东北就会罢休?您上街看看,英租界、法租界,哪里见不到日本人?它管着老百姓的吃穿,还有各项税款,简直把我们同胞当作猪狗!国难当头,我们年轻人不尽力,那怎么能行?”
陶邑秋深吸一口气,又陷在椅子里:“……不是还没打么?”
“早晚的事。”葛丰手撑着膝盖,“我这次来,也是替同学们传个话:大家希望您留在北平!”
陶邑秋像被鞭炮崩了脖子,立刻一哆嗦:
“我留下?做什么?”
“保卫北平!”葛丰笑了,“您是读书人的领袖,大家要听您的指挥。我今天也是来请您出发,随我去新平客栈呢!好多同学都在那儿。大家要保卫北平!”
陶邑秋的脸上浮动着微笑。然而那微笑像糖霜,一碰就要掉:
“话是这样讲……可是,可是人是自由的。我要不要做表率,怕还是……”
“那您是……想走吗?”
短暂的沉默过后,葛丰沉下脸来,目光如炬:
“老师想去哪儿?天津、河北、重庆,还是南京?哪里安全?到处都是逃命。”
这话让陶邑秋无法回答。他咳嗽一声站起来,缓缓地踱步:“书生又不能动刀动枪,空有个模子,我当不了什么领袖。”
“那书生能干什么呢?”
葛丰冷冷地望着他,依然礼貌地面带微笑:“老师是要与日本人,吟诗作赋吗?”
此话一出,陶邑秋的神经受了刺激,立刻回头看着他:
“葛维卿,你是什么意思?你没爹没娘,要当英雄好汉,我不拦你。可我年过半百,不论打什么仗,我都只想安度晚年——各有各的自由,你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话至结尾,陶邑秋已激动得满脸通红。然而葛丰面沉似水地站了起来,伸手指向他的鼻尖:
“说到底,你就是贪生怕死。”
陶邑秋“哇”地一嗓子:“怕死怎么了?民不畏死,贵大患若身!仗还没打呢,你凭什么给我安排出路!”
他气呼呼地重新坐下:“我怕死,碍着你的英雄路了?”
葛丰没有说话。
他起身走到门边,不轻不重地落了一句话:
“真没想到,凤莲会有您这样的父亲。”
陶邑秋默然坐在桌边,小女儿的信还躺在茶杯底下。
他心里很苦,又慌张,完全不知道外面是个什么世界。
他是有意做表率的,不过不能流血牺牲。今日见了葛丰,他忽然紧张起来。尤其那几句“保卫北平”,大有拔刀见血之势。
他小时候听家里姆娘说,刽子手砍头分两步,先把脖颈后面划开,看准了骨缝再下刀。那刀是卸骨刀,有时候一下子砍不断,还得锯两下。有的人脑袋落地了嘴里还喊冤呢。
这恐怖的故事几乎陪伴了陶邑秋一辈子。后来亲眼见人杀鸡,一剪子豁断脖子的时候,他紧紧攥着太太的手说:“天呐,都不用看骨缝了吗?”
死亡是凄惨的。没有风花雪月的光景,只剩脑袋骨碌在地上。
他还没活够,当英雄不是愿望之一。从古至今的英雄都没有好下场,陶邑秋只想做一个寂寞的隐者,随时随地有花可看。
日本打进来,会怎么样?东北不是也没有什么屠城的新闻吗?在日本人手底下苦,没有小日本的时候,就不苦了?
自己这么老了,会被叫去做杂役?可是城里还有年轻人,抓他们就够了。再者说,大女婿在日本人的公司入了股,自己想清闲地活下去都不行吗?
眼睛看着信,陶邑秋更加不是滋味。
凤莲小时候,乖巧聪明,自打跟这帮混账一起念书就开始不服管教。那些外来的思想毒害了她,连孔孟都不学了,摩登的词语引诱出凤莲叛逆的主张。
夜不归宿跟男同学聊什么民主与政治、在官宦小姐家作客顶撞人家的父亲、当场拒绝自己给她安排的婚姻……父母爱子女的心哪里受得了这种折磨,她简直是穿着冰刀在陶邑秋的心上游走,把他的爱意切成了碎片。
于是陶邑秋与她断绝关系,撵出门喝西北风。不想五年过去,凤莲果真再没回家。
女儿过得是什么日子?喝粥怎么能长身体?陶邑秋心如刀绞,恨不得下一秒就飞出去抓她回来。
为什么要打仗?打得他孑然一身,不知何处是潇湘。
可是葛丰的话语又响在耳畔:
凤莲怎么有您这样的父亲。
他是老师,是受尊敬的文人,一向是高高在上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