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尘埃(18)

“我看,倒也不一定打。”陶邑秋说,“学生闹得凶,大兵们可都不是没脑子的。”

何五干笑一声:“陶先生,要我说,大家都走,您留下也没有意义啊?”

“我是读书人的种子。”陶邑秋把腰杆挺直,“我要是走了,谁来为天下读书人做表率?”

他站起来,忽然就沾染了许多豪情,加上冬夜里空气凛冽,吸进去浑身通畅。

陶邑秋绕着桌子念叨:“我为什么要走?这是我的土地,哪里还会有比这更可爱的地方。你到底是目光短浅。北平是多少年的皇城,天子脚下会出什么大事?不过是风水轮流转,天涯沦落人。你以为南京就会安全吗?”

屋子里传来自鸣钟的响声,一步一步如同心跳。冬意正酽,四处的雪光浮动月色。正要吟诗一首,何五忽然双手抓着核桃酥往嘴里送:

“陶先生真了不起。要是我家地底下也埋着两瓮金条,我也不走。路上遇着土匪更……”

“住口!”

陶邑秋一张胖脸憋红:“你……你,真是竖子不足与谋!吃饱了就滚!”

2.

陶邑秋坐在紫藤椅子上看报纸。

他上了年纪,一双乌黑的眼睛于神色漠然的脸上浮出来。这眉目像是不与人争的,又泛着隐隐忧愁。

报纸上面说,近日张自忠参加日本陆军大臣的宴会,席间言语漂亮,提振军心。又讲了些政治上的原则,什么冀东组织云云。

陶邑秋不懂政治。报纸翻来翻去,除了新闻,还有一堆广告。他摩挲一会儿,又站起来,望着空荡荡的院子,一阵发呆。

这院子坐北朝南,方方正正。回廊地刚撒了水,窗户大开也不怎么冷。可是空空的。

原来正当中栽着棵枣树,他嫌晦气给砍了——方框里一个木,不是“困”吗?不吉利,不文雅。

砍了枣树,底下让何五给松土,撒了许多花种子。

何五是他雇来的帮工,原来是天桥底下剃头的,哆哆嗦嗦,不成体统。谁知人家女儿攀个高枝,不知成了国民党哪位官员的姨太太。

闺女一有出息,何五立刻气派起来,这几年也跟陶邑秋混成了朋友。陶邑秋心里瞧不上他,可是脸上很尊重。不管内心如何想,总要以礼待人。

九九消寒图画好了最后一笔。他预备过几天就添个大鱼缸。

王字虎、燕头红、算盘点睛……一拃长的尾巴小风筝似的在里面飘,姹紫嫣红,才算是够漂亮,够热闹!

这几年,北平的风气大不如从前。新年也这样没滋没味。

倘若搁在往日,他将邀二三好友登高临远,吟诗作赋。身边带几个穿旗袍的丫鬟,捧着热酒与滚烫的蒸糕,再来些干烧鸭子、玫瑰鹅掌。红梅可以做成串子,一尘不染的花骨朵或者连枝剪下来,一动便是浑身的幽香。

边玩边走,若还有心就叫个车去西山,那边有几个大妞会唱鼓。鼓不能光用耳朵听,得看本子。眼睛上下活动,品出人家的关窍来。

陶邑秋爱玩,会玩。他一向是安逸不喜动,时代的空旷与繁盛,于他而言全是飞鸟掠空,了无痕迹。

正运筹帷幄,前大门砰砰作响。

他一探头:“谁啊?”

大女儿的声音传进来:“爸,我和子平给你拿点儿东西。”

陶邑秋拉开大门。女儿凤萍一身粗麻衣服,姑爷刘子平推着个小车。

他弯腰扶着摇摇欲坠的米袋子,满头大汗地笑:“爸,您,您还好……?”

“呼哧带喘的,进来说!”

抱起胳膊,注视着刘子平进进出出把大米安顿好,他坐下来,牵起凤萍的手:“干什么活了?手这样粗!”

说完他朝刚打算进屋的刘子平比划:“去把东边柜子里那瓶雪花霜拿来!”

“不用,爸。”凤萍说,“我用不上那个……”

刘子平也进来了,搬个凳子坐下:“爸,我俩不少挣的。人家规矩多,不喜欢我们往身上抹东西。”

陶邑秋斜眼见他把湿淋淋的手往裤子上蹭,顿时皱起眉头:“好歹教过你几年书,怎么一点文气都看不见啦?真变成大老粗了?”

“爸,那个……”凤萍支吾着开口,“子平他总不能给洋人念诗不是?”

陶邑秋心想,君子慎独,越是这种时候越见风骨。

凤萍伸手一抹脑门:“爸,最近小莲回来没有?”

“没有。”陶邑秋干脆利落,“死了才好!”

刘子平缓缓地搓手:“我听说,小莲在报社工作?”

见陶邑秋鼻孔朝天地闭目,他继续说:“我还听说,那个报社……有投共的倾向?”

“嗯?”

陶邑秋跟老太太踩电门似的抖起来:“她不是在上学吗?”

上一篇:盲村隐锁下一篇:寿命赠予计划

同类小说推荐:

耽美作者主页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