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戒一身袈裟,九点戒疤,粗糙的手盘着手中小叶紫檀的佛珠,面色沉痛:“阿弥陀佛!还请陛下早收妄心,回头是岸!”
列位公卿才被一场箭雨扫得心灰意冷,有的捂着伤处痛呼,有的扶着倒地的影卫泪流满面,有的仓皇窜逃,有的跪地求薄璟开恩……他们认出持戒,又看见棺椁,面上不可避免地露出震惊神色。早前同中宫嬷嬷搭话的朱袍大人冒着箭雨快步而来,看看持戒,又看看棺椁,脸上血色褪尽,唇抖了抖,不忍道,“太后娘娘,薨了?”
持戒道,“薨了。死者为大,陛下却执意不肯让太子殿下迎太后棺身回京,否则杀无赦。贫僧想,今夜有此一变,或是陛下知道太子已迎太后棺身入京之事吧。”
他素来声如洪钟,眼下声音不大不小,恰恰够传入众人耳中。
朱袍大人抖着长须,捶着手心,“这便是了。”
难怪陛下要杀太子。
太后并非陛下生母,早年摄政,迟迟不肯让权,陛下面上虽未曾言明,可暗中弹压太后一党,扶持苏家等人,皆是在向满朝文武昭示他的不满。及至后来太后于大承恩寺接了太子殿下还朝,母子之间、父子之间的矛盾便越发尖锐。
是以今日有此一局,或是当真是陛下对太后一脉的最后一记狠蛮的弹压。
却是无辜罪及太子。
可,无论权斗如何诡谲,死者为大,百善孝先,一国之君更应有胸怀风度,方可为万千百姓之表率!
朱袍大人泪流满面。
“是我等之过啊!”
他抬手摘下头顶的方冠,他愧为帝师,竟教出此等人子,此等君王!
竟是要一头撞死在太后的棺身上。
幸得持戒眼疾手快,将他拦住,又以佛理佛法劝慰了几句,这位帝王之十分才将将平静下来。
城墙上,薄宣哄孩儿似的,哄着怀中作乱的霍暮吟。染血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拍着她单薄的背。
他看着薄璟,声音平铺直叙,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说一件毫不关几的事。
“当年你说我母后善妒,饮恨自尽是咎由自取,今日我说你不仁不孝,是天道轮回,并未占你分毫便宜。”
流言之刑,生前身后之名,百口莫辩之苦。
薄璟哈哈大笑。
这一局,他竟当真败了。明日之后,流言将传遍朝野上下,京城内外,乃至遍天下。
不,他还没败。
只要他杀了在场所有人,今夜之事便不会泄露出去。
即便薄宣的剑架在他脖子上,他也要呐喊,“苏酬勤何在!”
苏酬勤迟疑一瞬,住了手。
箭雨应声而歇。
他持剑下跪,“臣在!”
“朕命你火速出城,召雁回营五千精兵,今夜在场诸人,杀无赦!”
久久,未听苏酬勤应声。入耳纷纷扰扰,都是他人的惶恐之声。
“苏酬勤!”薄璟急了。
回应他的,是一声清亮的刀剑落地声。
苏酬勤磕了三个响头,粗狂的声音在天井之内回响——
“陛下,恕臣难以从命。”
抬手,苏酬勤盔甲卸下,尽脱锦衣,便连黑靴,他也摆放一旁。他仅剩一身素白的里衣,跪在苍茫的春雨里,被薄宣刺的那一剑仍在汨汨流血。他道,“抗陛下之命,实是死罪,臣以草芥之命,报陛下再造之恩!”
说着,又叩三个响头。
他抓起一旁的长刀横上脖颈。
“苏酬勤!”
薄璟大惊失色。
可长刀已横,雪刃削骨。薄璟唯一得用的良将倒在血泊之中。
长刀有灵,摔在地上,喑喑而鸣。
薄璟摔坐在地上。
宿疾又起,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来人啊,来人!”
薄宣冷冷看他孤家寡人,垂死挣扎。
须臾,待薄璟不咳了,他将长剑挽到背后,蹲身而下,平视着他这位血缘上的父亲,却没有话说。
“咔哒”一声。
黑袍之下,腰扣应声而开。
薄宣面色一顿,垂眸看向斗篷里,那里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狡黠妩媚的眼。
庆历二十三年,皇太后薨,皇帝大病不起,太子执政,屠戮羽林军数十名将领,大盛内外,戾名远扬。
同年端午佳节,皇帝驾崩,太子继位,改国号为嘉顺,出兵滇南,征讨滇南王余部,又屠戮数百人。
车轱辘压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咯哒咯哒”的声音。车里,华桃锦绣华裳,戴着蝶抢菡萏的掐丝亮银头面,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盹。
霍誉悄悄观察她许久,琢磨半晌,才敢僵着肩膀,半蹲着身,偷偷挪到她身旁落座。喉结滑动,手在膝上蜷了又蜷,终是抬手,将华桃的脸轻轻拨到自己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