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璟给她下药了。
刀光箭雨,都比不上这一招来得杀心。
他赤红了眼。
天光黯淡,时间仿佛倒回滇南的千人阵,他将剑横咬在嘴里,撕裂身上的斗篷,笼着霍暮吟,紧紧将她护在怀里,斗篷余下的长度便绕到自己的肩上,在临近颈侧的地方打了个死结。
撤手,从口中取下剑,扬开。
握剑的双手用力到流出沥沥鲜血。
他一步一步走上城墙。
一人拦,杀一人。
两人拦,杀一双。
御林军的尸体堆叠如山,阻绝了他的后路。他们大多被一剑毙命,流出的血色沿着台阶潺潺而流,将雨丝尽数染红。
一路杀到薄璟面前。
箭雨渐渐小了。
他们不敢射,唯恐误伤了天子。底下仍旧水深火热,薄璟不喊停,谁也不敢停。
薄宣收回视线,目光穿越一排二十余人的羽林军,望入薄璟眼里。
一如既往。
薄璟对他的恨意从来不加掩饰,一如眼下,仍是涛涛如浪,倘若有声,大抵能咆哮着将他卷入深海。苍老而毒辣的视线往下偏移寸许,落在薄宣怀里蜷成一团的人身上,一时间,恨意更加昭彰。
他露出一副天下大事尽皆在掌握之中的神情,露出帝王不合时宜的轻佻,“她染了药。朕放的。”
薄宣向前。
杀了一人。
羽林军齐齐后退一步。
薄璟眯起眸子,“朕与她在法华庵,对饮了一夜清酒,她情动了。”
薄宣迈上一步。
杀了两人。
羽林军慌然横成长列,举着刀满身防备。
薄璟得意地看着他眼下的模样。
还不够。
他要看他发疯,看他歇斯底里,痛不欲生。
发皱的唇启阖。
“你把她还给朕,朕饶你一命。”
薄宣眸色越发凝厉,迸射出嗜血的寒芒。
“她不是你的。”
“不是朕的?她享皇贵妃衔,何言不是?普天之下,万事万物,都归属于朕,包括你的命,也包括她。她不是朕的,难不成是你的吗?”
箭雨声歇。
以身作盾的黑袍影卫“嘭”地一声砸向地面。
皇城外打更的人不知内情,笃笃梆子声充斥人耳。
霍暮吟意识全然混沌,小巧的舌尖探出,舔去她落到她唇上的雨。一双素手悄然作乱,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反复把玩着他的腰扣。
薄宣将兜帽掩下更多,遮去她动人的娇媚容色。
“她不是你的,”他说,“也不是我的。”
她独属于她自己。
愿意停留在谁身边,便是给谁的恩赐。
薄璟听他所言,忍不住露出讥诮的笑意,视线望向自己的鞋尖,似乎薄宣所言太过滑稽。
“承朕雨露,自然是朕的。”他说。
言下之意,霍暮吟与他有染。
天下男子不能容忍之事,便是身侧之人与旁人有了私情。前朝里,女子仅仅同男子私下见过一面,便会污了名声,许多世家大族为了保全清誉,将这些女子偷偷杖死。大盛朝民风开放了些,虽不至于此,可清贵之家,男女之妨还是顶顶要紧的。
薄璟静静等着,等薄宣发狂。即便眼下未曾发狂,他也在薄宣心里埋下了怀疑的种子。春雨润如酥,不多时这株怀疑就会生根发芽,蔓延的根须便会将他的前程和心境彻底撕烂——
一如从前的他那样。
他说完这句,便像是报仇了。
他不知是以什么身份,向过去那些年月的自己寻仇,惩罚薄宣,像是惩罚了过去年月的那些自己,一时间心里觉得畅快无极。
可薄宣到底也没在他意料之中。
他听完此句,并没有多大反应,缓缓摇头,“你不配。”
他似是怒了,又似没怒,脸上神情依旧冷戾,唯独手里的利刃快了许多。一个个羽林军应声而倒,血溅寒天。
最后,厚底黑靴压过血泊,来到薄璟面前。
修长的剑刃缓缓抬起,架上他苍老的脖颈。
剑上的残血还有余温。
薄璟身形瘦削,却是稳如泰山,眼带笑意地看着他,笃定他不会下此手。
城墙之下,厮杀声又起。
是持戒带着黑衣影卫匆忙敢至。
他带来了太后的棺椁。
时间刚刚好。
薄宣朱唇轻起,发出哑然的嗓声,“为你找了个体面的理由,杀我的理由。”
薄璟敛下笑意。
雨丝在他花白的发上凝成一层薄水,缓缓渗入发根。
“什么理由?”
薄宣深深看着他。
而后,将视线转向城墙之下。
那里,明黄的绸布绣着龙凤飞舞的图样,裹着长棺,十六名黑衣影卫抬着棺椁从城门缓步而入。
漫天箭雨像是一场透骨的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