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朝天阙上,歌舞升平。
君有君威,臣有臣样,陛下有父慈,旁的皇子有子孝,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霍暮吟寒暄之余,目光越过前来恭贺的女眷,看向那边的薄宣。
场面越热闹繁盛,就越发显得他格格不入。
他坐在那里,臣子不敢擅自亲近,也没有兄友弟恭。他就像一座冰山,又像一个孑然而立的落拓江湖客,举手投足越是赏心悦目,便越是让人觉得凿心刺骨。
霍暮吟收回眸光,依旧和夫人们笑谈秋月春风,眼神却总想往薄宣那边看。
总管歌舞乐姬的教坊司嬷嬷偷偷在玳瑁耳畔说了些什么,玳瑁凑过来道:“娘娘,下一场便是压轴的霓裳羽衣曲了。”
霍暮吟撇下眼,点点头。
她扬起笑脸,推拒了没有间断的寒暄,转身走向教坊司专设的换衣服的所在。
场上的编钟声音远去,人声消寂,霍暮吟站在台阶尽头,看向座上的薄宣。
倘或此前她愿意付出所有,换得她今生不被禁锢,那么此时她竟也想祈愿,在她走之后,在这场残忍的父子角逐里,他永不落败。
玳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小声问道,“娘娘是舍不得太子爷吗?”
大抵这是连霍暮吟都不自知的真话,她心下一沉,隐隐作痛。
良久,等到风吹冷了半边脸颊,她才低头提起裙摆,道,“走吧。”
皇贵妃娘娘要舞一曲霓裳,这是久违的盛世,何况还是年少便得了“倾城”之名的霍暮吟。
伴舞的舞姬怀抱琵琶,纤足踏星,迎着夜风鱼贯而出。翩跹的裙摆,饶曼的身姿,裁剪得宜的霓裳,很难不叫人想入非非。
她们围着中央的大圆鼓仰头抛洒长袖,琵琶声点点,越拨越急。
忽而琵琶声戛然而止,四下皆寂。
紧接着,环佩声叮铃作响,月上有仙,伴着清脆的声音飘飘然降临。翻飞的绛紫衣袂在她身后拉出一条长长的仙迹,在水色月光的衬托下,如梦似幻。
公卿重臣都目不转睛,嘴巴微张,看得出了神。
薄璟也看呆了,手中的酒热意滚烫,透过金色的酒杯,将他的心窝暖得急速跳动。他静静地举着杯,朦胧的视线穿透时光,似乎在霍暮吟身上找着谁的影子。
所有人都看得痴了,唯独薄宣眸色厉荏,渗着冰凉的月光。
他紧紧地盯着鼓上怀抱琵琶绛紫身影。
衣袂随风起落,婀娜婉转。轻纱遮面半迷离,露出的那双眼睛眼神轻轻一勾,便足够令人销魂蚀骨,薄宣几乎能透过轻纱看到她唇角的笑容,那骄矜清贵的模样,就好像红鼓之外都是她虔诚的信众。
他不用看都知道,薄璟也该是信众之一。
一曲舞毕,余音绕梁,倩影飘飘。
没有人反应过来,月影伴着清风,都在为她喝彩。
最先站起来的是薄璟。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薄宣转头望去,便看他痴痴看着霍暮吟。
“过来,到朕这里来。”薄璟说。
他的声音轻柔,怕吓到她似的,半哄半招。没有君王的凌然气势,更没有方才对薄宣时的那种剑拔弩张。
某种意义上,夜郎皇后和霍苒苒素未谋面的较量,转移到了霍暮吟和薄宣身上。
薄璟对她和薄宣的态度,就是他对霍苒苒和夜郎皇后的态度。如此截然不同……
霍暮吟没有看薄宣的反应。
她面上维持着微笑,心下陡然刺痛了一下,酸涩得让人无法言说。
她代入薄宣想了一下。
倘若她父亲逼死她母亲,杀她未遂,她历经万难死里逃生站到她父亲面前,她父亲还要拔剑相向,那么今日这场对垒必不可免,且无论胜负,于她而言都是杀心拆骨的痛。
薄宣也是人。
走过南疆的毒沼,杀出残忍的千人阵,他坐在荒山独晒月光的时候,一定披了一身旷古的孤独。
长久以来,霍暮吟面对薄宣时,内心总是潜藏一份恻隐。直到今夜,她才终于明白自己那份恻隐所从何来。
薄宣本可以不承受这些。
他没有做错任何。
他竭尽全力生存。
他的暴戾杀戮,是他能活着的唯一底气。
她心疼他。
可霍暮吟更心疼自己。
她更没有做错什么、
她做错什么了呢?无非就是霍家的女儿,无非就是和霍苒苒长得相向,这也是错吗?那些未经允许的灾殃,休想降临到她头上。
她将怀里的琵琶交给边上的侍女,拢紧玳瑁给她披上的貂裘,赤足向帝台走去。
薄璟瞧着她白皙的双足,从案后走上前来,将她打横抱起。
君王失态,众臣皆是眼观鼻鼻观心,不敢高声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