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薄宣带回重华宫里。
一切陈设如旧,圆窗置景黄叶蹁跹,东海鲛纱飘飘袅袅。
薄宣将她放到白玉案上,揭下她头上蒙着的广袖。
广袖之下的美人,发髻扰乱,青丝零落。左侧脸颊上被断刺切出一道血痕,血迹斑驳。
薄宣视线掠过,淡淡道,“不疼?”
原本不疼的伤口,因着他这一句问,火辣辣地发作起来。
她红了眼眶,美眸里蓄满了眼泪和埋怨,“疼,怎么不疼,疼死了。”
她鼻头也红了。
说话的时候带着浓重的鼻音,委委屈屈的,垂头扒着手上不小心粘到的草籽。
“糖葫芦没了。”薄宣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改日再买给你。”
他探身提过案头的医药箱,吩咐内侍凿些冰块来。继而语气淡淡地道,“疼还挡在他前面?”
霍暮吟一时嘴快,“谁叫你要杀他?”
?
薄宣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手上翻取药箱的动作没停,又垂眸道,“我不能杀他?”
霍暮吟闻言,突然哽住。
若是寻常的皇太子,自然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不能杀他,平白无故杀死祖上功勋赫赫的士子,便是当今天子也要写罪己诏的。可他是薄宣,弑父杀兄都做了,天下之人,自然是没有他不能杀的。
她想明白这点,突然抬起眸子问,“你要怎么才能放过他?”
恰巧内侍承冰块进来。
也不知是寒冰的寒气四溢,还是薄宣的气息陡然冷冽,霍暮吟突然打了个寒颤。
待内侍将冰块放入冰龛,躬身退下以后,薄宣手上捏着棉布,俯身仔细擦拭她脸上的血痕。
“要我放过桓承礼也简单,试着取悦我。”
“嘶——”
霍暮吟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来,伤口撞上他的指关节,疼得人发颤。
“你说什么?”
她疼红了眼眶。
“我说,”薄宣干脆停下动作,修长的手臂分开,抵在她两侧,“我说,昨夜酒后不是胡言,孤觊觎母妃许久了。想让我放过他,母妃,试着取悦我。”
薄宣说的话从来简短,不曾解释缘由,也不会回首过往。
今日,就在此时,秋风猎猎敲窗,他说起了昨夜。
霍暮吟好容易忘记他说的那些淫|词艳 | 句,此时经他提醒,画面感又重新回笼,什么白玉案,什么衔春湖,什么马车,什么秋千……他说的话活 | 色生香,言辞之间春意袅娜,在他的梦境里,仿佛从肌肤相 | 触的那一刹那起,就注定一场誓死不休的激荡。
现如今,他承认对她有那种幻想。
不仅如此。
他俯身,凑在她耳边,意有所指地道,“母妃,父皇老了。”
漫不经心的话,一字一句落入霍暮吟耳里。
她的心急剧跳动。又像是发酵的面团,胀胀的,堵在胸口,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葱白的指尖裹着纱布,抵在他胸口,蜷了蜷。
她不敢抬头,顶着他迫人的视线,盯着他玄衣翻云领子发呆。
半晌,他倏然退了一步,转到一旁的冰龛里,用厚厚的棉布裹上一块冰,转回身来给霍暮吟敷脸。
刺骨冷冽的感觉让霍暮吟找回些许神智,她抬眼,望入那双曜黑的眸子里。
霍暮吟不是第一次和薄宣对视,他的眸瞳深刻隽永,清澈明亮之下是无尽的深海,她竟然从漆深如许的眸色里读出了爱意,迷失在连绵的缱绻和旖旎里。
她心下一颤。
一定是看错了。
薄宣怎么可能爱她?
霍暮吟嘲讽地想,她是她姑母霍苒苒的翻版,是薄宣复仇的目标,爱之一字,在他们二人之间提及,可笑也奢侈。
受伤的手指轻蜷。
薄宣今日束的是金钩缂丝黑履带,腰扣在后腰,不难解。霍暮吟直起身,将未曾受伤的那一侧脸贴上他坦壮的胸膛,纤臂环绕,葱白的手指摸到腰扣。
霍暮吟想起两世以来,她与薄宣的第一次长欢。
那日深夜,月光清冷,天上下着细碎的冷霜,是与今日差不多的初秋时令。老陛下苏醒之后下的第一道指令,是赐薄宣死罪,鸩酒或饮剑,二者选其一,另赐她副后之位,可越皇后权,统摄后宫。
那一夜,薄宣杀了数千人,站到重华宫门前时,一身霜和血,顺着衣摆沥沥淌落。
霍暮吟仍记得,她拉着他的手将他带到温汤池畔时,他眸色厉荏,一手将她拽落温汤池中……
时至今日,她说不清那一夜她有多少自愿。一如眼下,她不明白这样算不算被强迫。
自然,计较这些也是无用。
男女之事,愿和非愿,霍暮吟不敢深究,醉生梦死的那些夜里,她无数次为自己的沉沦感到羞耻,可她后来想明白了,没有选择已经够苦了,又何须再添旁的愁虑来苦自己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