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见珩这天不出诊,在住院区跟病人。等到了晚上,饭也没吃,又赶回去值班。于晓虹今天本来休息,费尽心思调班,就是为了能和李大夫隔一条走道一起工作,哪怕对方多次明里暗里提醒他二人之间绝无可能,这姑娘也决不放弃。
病人无事时,李见珩窝在电脑椅里翻阅资料。“情感障碍”这一大章节已被他翻得烂熟于心了,可他还是找不到突破方婷心理防备的点。
他揉着眉心,回忆同方婷的几次会面:这姑娘总是警惕地睁着眼,蜷缩在角落,偶尔话投机了,才肯开口说上两三句。可一旦李见珩试图提起“父母”二字,方婷立刻扭过头去,不再回应。
李见珩正想着,,于晓虹火急火燎地从病房里冲出来,“砰”一下撞开了他的房门。
李见珩吓了一跳,抬眼看表,十一点多而已,不由问:“怎么了?”
于晓虹直喘气:“不……不见了!”
“谁不见了?”
“还能有谁?就那个方婷呗!”于晓虹气得跺脚。这是她见过最讨厌的病人之一了,倔得很,又总爱玩消失。
李见珩习以为常:“哦,找找呗。上次躲在洗手间,上上次在楼梯口,这回你要不去护士站找——”
“都找过了。”
李见珩一愣。
于晓虹说:“这回是真的不见了。”
李见珩这才觉得不对,跟着她过去一看,发现方婷的床位上空无一人,窗户大敞,风直往里灌。那张床上床单铺得极其平整,不留一点褶皱,仿佛主人离开前,特意和它做了告别。
李见珩拍拍于晓虹肩膀示意她冷静:“你报警,我去找。”
半夜的港城依旧灯火通明。
秋天还未出雨季,天地潮湿,雨水溅到皮鞋上,倒映霓虹。李见珩本不知该往哪里找这个女孩,一踩在这样湿漉漉的柏油道,心里忽然想到什么。
便跟着这股子直觉走上学海路,在三中附近转了一圈,鬼使神差、心神一动,钻进附中后门不远处的一排未拆迁老房中。
他隐约记得聂倾罗给他看过资料,方婷家就住在这里。
他走过那些筒子楼,乌色的天空被晾衣杆分割,一阵狂风袭来,其上晾晒的内衣、短裤、长裙,将坠未坠。
果然,巷子深处,他看见只穿了一件单薄睡裙的方婷。她跳窗出来的,赤脚,因而脚板心上划破了几个口子,流血,血又沾着灰。
她仰着头,执拗地盯着什么。似乎是天台的位置,可李见珩找不到原因。
他只好叹了口气,走过去,将自己的夹克外套脱下,盖在方婷身上。他才发现方婷瘦弱的身躯微微颤抖。
他问:“为什么要跑出来?”
半晌方婷都不答话。她慢慢回过头来,很陌生地看了李见珩一眼。
李见珩忽然意识到,自己穿着白衬衫:棉质的,因为走路奔跑起了许多褶子,心里便一惊,正要挡住方婷的眼睛。可方婷制止他的动作,伸出手,平静、柔软、坚定地梳理那些凌乱的衣褶。
李见珩就忽然觉得背后发凉。
——他见过许多这样平静的人,包括段澜在内。他们看似平静,但内心深处酝酿着情绪。这情绪指不定何时就会喷发……然后席卷着主人,把他们彻底带入死亡。
李见珩抓住她的手,蹲下身来,仰起头柔声问:“怎么了?和我说说。你可以相信我。你可以告诉我。”
方婷笑笑,嘴唇一碰,吐出一个字:“脏。”
李见珩正不解,忽地,狂风又吹过来。
这一回,秋风暴起,吹得枝条四处抽动,吹得晾衣架上下乱颤,一卷,就把那些短裤、长裙、衬衫和内衣吹落下来,劈头盖脸朝地上砸去。
一件粉红色的女士内裤正好落在方婷头上,她一怔,颤抖着手捡起它。
眼神就瞟见柔软的棉布上,用黄色细线绣着一只小熊。
李见珩明显发现她的眼神变了:瞳孔剧烈收缩,连脸上的肌肉也不受控制地抽动起来。
李见珩心里一紧,立刻伸手要把她护到自己怀里,可不知方婷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将他一把推开,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可她又很快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冲向墙边的垃圾堆里。
她扶着垃圾桶,“哇”一声吐了出来。
她最近一段时间吐得太多,此时又吐得太猛,一下子,翻江倒海似的,连胃酸都上涌。然后是一点血花。
李见珩下意识抬头看方才她曾经凝视过的天台……和地上那些浅粉色的、流光溢彩的、几乎透明的裙子,以及一条幼童的小熊内裤。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看着方婷吐完,一个人蜷缩在垃圾堆里,心里有了答案,但不敢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