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层是一片荒芜的平台, 地上只是水泥铺盖, 没有任何砖块装饰。顶层四周有约莫一米多高的简陋栏杆围起, 用生锈的铁棒支撑着。他胆子大得很, 居然撑手轻轻一翻,就坐在栏杆上。身前再没有一点防护了,一个不慎失去重心,他就会跌下去。从21层掉下去,一定死无全尸。
可是段澜心里一点也不害怕。
从21层俯瞰港城、俯瞰学海路,能看到的只是灯火如海。无论是高楼大厦里每家每户的亮灯,还是马路上的车灯,或者是路边、树上的霓虹,五颜六色、七彩斑斓,都把这个世界点缀得通明而艳丽。可是这样的颜色看起来是冷冰冰的——段澜出神地望着那些游走的人们:谁也不会为任何一个人停驻。人与人都不相关。
他懒洋洋地倚靠在栏杆边,晚风吹起他微长的鬓发,吹动他身上的衬衫猎猎作响。
他回过头,四下看、向远处看……能看见三中的钟楼,看见更远处电视塔,看见繁华的江边……看见这座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城市。
于是就发现,他的心里已经没有多少留恋了。
他干脆用小腿倒勾着栏杆向后仰去,用后背贴着水泥地,十分别扭地“躺”了下来。
他忽然心下一动,心里想着:如果我放开手,如果我就这样跳下去……会怎么样呢?
刘瑶会后悔吗?她会不会难过?
那些不快乐的事情,万马奔腾似的在他心头跑过。于是幼稚的怨恨、哀愁涌上心来,幻想着“离去”后的人与事,因而产生了这样近似于“报复”的快感。
他正这样畅想着,两只腿似有若无地朝着虚空踢去、只差一点就要悬空出去时,手机响了。
就在这时,就在寒风轻轻吹动他的头发、吹痒他那颗近乎死去的心灵时,李见珩的电话忽然打过来了。
段澜心里忽然想:这算不算李见珩又救了他一命?
李见珩在电话里胡说八道,掰扯三中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段澜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他想要多听听李见珩的声音,然后才浑浑噩噩地想到:可是如果就这样离开了,李见珩会难过。
那天李见珩亲吻他的额头,谁也没有为这个行为做过多的定义。
可段澜此时非常希望李见珩可以到他身边来,然后这一回,允准他亲吻他的眼睛。
可是他不敢说“李见珩,我很想你”。一旦说出口,电话那边的人一定会察觉到他的失控。
他很矛盾,有时他拼尽全力散发“救命”的信号,用那些令人摸不到头脑的行为暗示别人他病了、他的情绪在作祟、暗示他们“快来和我说话,快来救我”……可是有时他又不想有人为他担心。
不想李见珩担心。
最后他只是一个人在楼顶坐了许久,像过去的孤独的十几年一样,独自欣赏港城的夜景。
电视屏幕上图案变换,清脆的女声平静落在耳边——
“今日16时起,气象台发布寒潮蓝色预警,预计气温在24小时内将下降10至12度,并伴有4-5级大风,请广大市民做好应对。接下来是全国天气预报……”
这一年的冬天又是一个寒冬。
春节也是一个寒冷的春节,段澜照旧在家里过。
他食欲不振,吃的很少,所以身体也越来越差。明明已经把房间里的空调打得很高,叫这台可怜的机器不断对他吹暖风,段澜却还是一边咳嗽,一边打喷嚏——一边做套卷。他甚至很久没有摸过耳机了——以前他还愿意让音乐来安抚他的情绪,现在他觉得那是对旋律的一种浪费。
直到李见珩给他打电话——他想必是猜到段澜一定又孤零零地窝在家里,所以请他到家里去吃饭。年夜都冷清。他学会给自己戴上一副笑吟吟的面具,然后坐在厨房里给姥姥打下手。
姥姥的头发好像又白了一些:她特地到发廊去给一头白发烫了个卷,据李见珩说这是老人家自己的仪式感。她背对着段澜,段澜咳嗽,她也咳嗽。
姥姥忍不住开口:“你年纪轻轻的,咋也和我一样,病恹恹的?这样可不行。”
她头也不回,平静地说:“你可得鼓起劲儿来,好好活着……我没有几年日子了,我不在了,见珩还指望你呢,你答应过姥姥的。”
段澜低着头把玩手臂内侧的那条疤——伤痕太深了,终究落下了疤,轻轻一笑,没有说什么许诺的话。
年夜饭后,李见珩去洗碗,姥姥又逮了一个机会和他说话。
“我知道那些钱都是你们凑给见珩的。”她这么说,然后张嘴就是:“等我死了……”
段澜忽然出声打断她:“您不会死的。”他说,“您会活到一百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