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男人都沉默下来。
“你现在知道了。”慕容复终于疲倦地道,将手掌从脸前撤开,抬手摁揉鼻梁。萧峰瞧见,他的眼圈通红,不晓得是不是被夕阳染上的颜色。
“……带头大哥就是我的父亲。”
萧峰报以沉默,提起酒坛,一气灌下数口。
“你想寻仇,一掌杀了我便是。也省得让我活着,少受一些折辱。”他听见慕容复低低地道。
萧峰摇了摇头,喃喃道:“我怎能杀你?倘若杀了你,九泉之下,当无面目见阿朱。”
慕容复一声冷笑:“倘若要我依靠一个女子的善心活着,那比死了还难受。倒不如请萧大王给我一个痛快罢。”
萧峰默然,只觉心中空空荡荡,心灰意冷,对慕容复再无半点仇恨鄙薄之念,说道:“我们说的这些人,都已经死了一百多年了。你我之间,还有甚么恩怨?”
天已经擦黑了,瞧不见彼此表情,然而他能感觉到慕容复的身躯大大地震了一震。
“你不要多想。”萧峰补上一句。
他想多劝解两句,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惟有提起坛子,自顾自啜饮闷酒。
“给我一口。”忽听慕容复低声道。
萧峰微微一怔。
“你不应当喝酒。”他道,伸手将坛子递过。
慕容复置若罔闻,接过酒坛,仰头灌下几大口。喝得太急,呛咳起来。好半天才缓过气来,抬手掷还。
“回去罢。”萧峰道,“天黑了。”率先立起身来。
慕容复未应,手撑着塔身站起。久坐之下乍一起身,头晕目眩,立足不稳,晃了一晃。萧峰条件反射地伸手扶住他臂膀,一触之下,旋即松开,像是被火烫了一下。
“多谢。”慕容复道。
他作寻常读书士子装束,春衫单薄,被晚风吹得紧贴于身上,像一只白鹤收拢双翅,天边微弱的暮光映着他平静的、波澜不惊的脸。然而萧峰知道,他像这座白塔上雕刻的契丹天神一样俊美高傲,却也像天神一样冷漠嗜血。
只不过事到如今,他却有一些想不通了:这尊阿修罗可以为了复国掀起腥风血雨,却也是会为了逝去的人落下一滴眼泪的。
他们隔着一段距离,并肩而立,瞧着两个孩子手牵着手,在四合的暮色中慢慢地、有说有笑地朝他们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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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阿大!”
萧峰满头满脸都是血污,探头唤他。
“给我换一把。这一把钝得不能使了。”
他正在剥一头母鹿的皮子。杜阿大丢下手头正在淘洗的菜蔬,于扔在地上的工具包中翻找出一把剔骨尖刀,尚未递出去,“啊”了一声,急忙掉转刀柄,令刀锋冲着自己,方才递出。
萧峰笑道:“谁教你的?”
杜阿大笑嘻嘻地答:“先生。”重新蹲回去,于水井边和玩伴一起淘洗瓜菜。今日逢得端午,合村大宴,村中所有的孩子都被抓了差,帮忙置办酒席,就连最小的杜阿二都抱着一只肥美的西瓜,煞有介事地跑前跑后。
这一把刀磨得飞快,果然好用,剥起皮子来顺手许多。他不多时将一个大鹿洗剥完毕,水井边围着的孩子们已经散去。将鹿送至杜家交与杜家女眷腌制,低头见自己满身血污,看天色尚早,汲一桶井水拎回,关了院门,脱去上衣外裤,立于院内冲洗。井水清凉,洗去了一天的疲惫,冲完澡,换上干净衣物,顿觉神清气爽。
天色尚大亮着,是个美好的夏日傍晚。只听得隐隐乐声悠扬,开门出去,人群三三两两,身着节日盛装,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
此地金人汉人杂居,汉人聚居于山谷南端,修筑砖石房屋,靠耕织过活。金人则于北段居住,多搭帐篷,居无定所。虽然人人俱分得有土地,但是金人大多不善农耕,遂将手头耕地租给汉人耕种,自己四季随牛羊转场放牧,狩猎打渔,得来的猎物、皮毛、奶制品,就拿来和汉人交换粮食蔬菜,平日倒也相安无事。
冬末春初,为了给慕容复疗伤,萧峰重操旧业,颇猎了几头虎熊回来,熊胆虎骨留下入药,其余便拿去同金人交换人参。
萧峰将门掩上,随着人群,一路向村东行去。
村东有一口泉眼,上覆参天古木,旁边建起一座庙宇,供奉着汉人土地神。这时庙前古树下、两进院落,流水席一字摆开,其乐融融。此地汉民并不髡发左衽,还保留了种种汉家旧俗,儿童前襟扣着五彩丝线,梳起额发,颈间挂着粽子鸭蛋,于大人腿间钻来钻去,吵闹玩耍,猜谜斗草,输了的便坐于地下蹬腿大哭,笑的有,闹的有,热闹非凡。
萧峰和众人都熟识了,一路点头招呼,百般推脱不得,被硬按至主桌上坐下。汉人小伙子们不由分说,上来先敬了他一通酒。他并不推辞,酒到杯干,不多时十几碗酒下肚,脸色也不变一变,逸兴横飞,瞧得众人莫不叹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