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峰不料他竟如此坦然地一口承认,一时说不出话来。
想起那日于无锡城外、杏子林中,匆匆见过的慕容家四员家将,何等怀抱胸襟?彼时不由得对素昧平生的慕容家家主心生倾慕,不知能驱策此等人物为其奔走的人是什么模样。谁能想得到?有一天这个人会坐在他面前。不抗辩,不解释,把所有的事实和盘托出,任他自行评断。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终于问,半是震惊,半是厌恶,内心深处却藏着一点火星般微弱的侥幸和希冀。不知为何,他隐隐希望面前这个平静而理智的慕容复是神志不清了——只有疯子才会理直气壮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若是我杀了他们,你便瞧我不起,不屑与我为伍。”慕容复应声答。
他沉吟片刻,自嘲地笑一笑。
“我也不指望萧大王瞧得上。慕容家家训,为了‘复国’二字,父兄可弑,朋友可杀,至于儿女情长,更是不用放在心上。那日包三哥所作所为,实在和祢衡没有什么两样,可称得上一句‘沽名卖直’。……敢问祢衡又是什么下场?忠臣谏主,也是要分场合的,他此举分寸全无,分明是坏我大事。我杀了包三哥,固然是因他坏了我复国大事,也是他求仁得仁。我做下便敢认下,虽然这是我生平第一可悔恨之事,但我别无选择。萧大王固然义薄云天,在聚贤庄上,不也杀了你亦师亦友的奚长老?”
萧峰不想他竟反咬一口,愕然片刻,怒道:“我是为了阿朱。”
这一次,慕容复沉默了很久,很久。
“她死在你手里。”他终于慢慢地说。
这不是一句指责。可是惟其不带半点问责意味,更像是一记耳光。
萧峰呆了半晌,忽道:“阿朱之死,何尝又不是我生平第一悔恨之事。她自幼由慕容家抚养长大,你于她有父母兄弟之恩,于情于理,我都应当和你说清楚。”
慕容复无言,默然地望向他。
萧峰便从头讲起。将少林寺搭救虚清、二人同行、聚贤庄求薛神医治病、大开杀戒、雁门关重逢,私定终身等事情一一讲出,慕容复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听着,没有任何表示,只在萧峰讲到阿朱乔装改扮,上少林寺盗经时,忽而诧异地微笑起来,轻声道:“这确像是她做得出来的事。”
待萧峰终于讲完,夕阳已然西沉至半天,像一团大火,将半边天空映得通红。暮色开始四合。草原上晚春的暮色极温柔,牛羊开始三三两两地往家走去,白塔飞檐上挂的铁马于晚风中轻轻鸣响。
慕容复一动不动地坐着,似恍若不觉天色已晚。嗒然良久,忽喃喃道:“……你是失手误伤她。”
自阿朱身亡,萧峰还不曾对人说过这些,今日将这一段不愿回顾的往事全数讲出,只觉全身力气似俱被耗尽一般,心灰意冷。他疲乏地点了点头,算作默认。
“……误伤。”
慕容复沉默半晌,如此重复一句。夕阳光线如血一般,涂于他苍白的脸颊、嘴唇上,犹如胭脂,晕染开一抹诡异的艳色。
“外间传言甚多,我设想过种种可能的情形,万万没有想到,真相竟然是这样。”过了好半晌,他喃喃地说。
“你们想去找带头大哥。”他似乎有一些崩溃,以修长的手掌捂住脸颊,慢慢揉搓。声音从指缝间闷闷地传出来,含混不清,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你们居然信了那个女人的鬼话?她说段正淳是带头大哥。……怎么可能?你们也不想想,几十年前,他才多大?……几十年前,他一个大理国宗室,连储君都算不上,资历阅历全无,在中原左拥右抱,裙下逐欢之臣。这样的货色,如何指挥得动中原群雄?……你们怎么竟然就信了是他?”
最后一句几乎是沉痛的指责。
萧峰无言以对。
被慕容复这么一说,突然间,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明晰起来,一切都罩上了一层明亮的光线,照得心中透亮。
他似乎瞧见最后那个晚上的阿朱,秀眉微蹙,满怀心事,求他不要去找段正淳报仇;又想起那晚,阿朱伏在怀中,自己轻轻抚摸她头发,心中一片平静温暖,心中想着一月之后,大仇得报,便可和阿朱在大草原中骑马并驰,打猎牧羊。他想朝那天晚上的自己怒吼:“不要去!不要寻仇!”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他哑声道:“阿朱那晚对我说,‘大哥,段正淳的怨仇,再过一年来报不成么?让我先陪你一年。’我没有答应。要是我早一些知道……”
他说不下去。
“……这确是阿朱干得出来的事。”慕容复的声音分明有一些哽咽。“……她是为了我,上少林盗经,这才遇见了你。……千错万错,都是从我慕容家这里错起。”他似乎还想说下去,但绝望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