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他要派你南征,正是因为他深知你死也不肯南征。这样一来,就可以顺理成章地逼你出走,将你下狱,然而并不杀你。这一举是杀鸡儆猴,要令萧氏一族知难而退。然后就有了段誉他们来救你——辽国天牢,是什么地方?请萧大王想一想,是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么?——萧大王想必见过战场上大军进退行止罢?武林人士,武功再高,岂是朝廷军队的对手?……这些英雄好汉能够来去自如,那是因为耶律洪基想要他们来去自如。说不定就连约人来救你的英雄帖,都是他授意放出去的。你于众目睽睽之下,被外国势力救走,这一点正中他的下怀:他要和萧氏一族的代理人划清界限,撇清干系,才能顺理成章地开启日后对萧氏一族的镇压和清洗。”
他停下来,沉吟片刻,轻轻地摇了摇头。
“十万大军叩关、被虚竹段誉擒住、千军万马之中取上将首级。……这些,不过都是一出戏罢了。演给天下人看的,编得极好。萧大王,这出戏演到这里,就只欠你在雁门关一死了。”
他停了一停,缓缓地道:“……你果然也没有令他失望。”
“不要说了!”萧峰一声怒吼。“空口无凭,你说的这些,有什么凭据?”
“我既然敢这么推测,自然有我的凭据。”慕容复淡淡地道。
“你不必看他是否终身不逾雷池一步,遵守了不攻打宋国的诺言。对你的一诺,不过也是一场戏罢了。想要推翻的话,随时可以推翻。你只需要验证:第一,逼死你之后,耶律洪基是否着手打压萧氏一族?第二,朝中人事,起了什么样的变动?”
他皱眉,沉吟片刻:“第三:如果我是耶律洪基,提十万大军叩关之际,只会带上够来回雁门关一趟的粮草辎重。因为比这更多的话,没有意义。”
“大军永远不会过了雁门关。”他近乎怜悯地、轻轻地补上一句。
萧峰喃喃地道:“我听村头说书人讲古,当年耶律洪基回去不久,便杀了皇后萧观音,借口是她□□后宫。还说,他起用了一个姓张的汉人作宰相,不曾再提拔耶律和萧姓,南院大王之位空缺了许久,无人填补。至于那日在雁门关……”
再也说不下去。他清清楚楚地记了起来:那日雁门关外,旌旗蔽日,战鼓震天,十万大军浩浩荡荡,阵容鲜明,然而随行的辎重却寥寥无几,粮草车远远跟在后方,稀稀落落的一行人,有说有笑,形容散漫,完全不似跟随远征军上路,愁眉苦脸,负重满载的民夫队伍。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满心无尽悲凉,直想仰天长啸,又想痛哭一场。呆了一会,突举起酒坛,凑至口边大口痛饮,酒水顺着胸膛脸颊,“汩汩”往下流淌。
慕容复瞧了瞧他脸色,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萧峰痛饮一气,颓然跌坐。
“我实在是想不到,”他道,“……居然如此。”
慕容复默然片刻,静静地道:“萧大王,你不谙政事,想不到这些关窍,不足为怪。但是整个辽国,如果没有一个明白人跟你哪怕暗示过这些,这就太不正常了。你应当反省自己在辽的交游圈子。”
萧峰一转头,瞧着他事不关己模样,忽觉恼怒,一时间气不打一处来:“慕容公子想必谙熟政治。难道每天就琢磨这些?”
这一句分明是近乎无理的迁怒了。
慕容复并不着恼,反而淡淡地笑了起来,笑容里含着一丝讥嘲:“我慕容家男儿,世世代代,确实没想过别的活法。我还能琢磨些什么?神志不清的时候,能当得这段时间的皇帝,说不定就是我这一生当中最快乐的辰光了。”
萧峰这句话不假思索,冲口而出,刚出口便微觉内疚,正欲设法弥补,但闻慕容复不轻不重地补上一句:“成天琢磨帝王之术,不事武功,自然不配和萧大王齐名。”
他顿时明白过来:“他还在记恨我少室山上那一句话。”
低头思忖片刻,正色道:“少室山上,算我一时冲动,说错了话。然而江湖恩怨,不涉妇孺,我听说你在大理国对无辜之人痛下杀手,又害死我义弟父母,认贼作父。倘若这些都是真的,那萧某确有理由瞧你不起。可如今我见了你,若要说这些是你的所作所为,却又不怎么想得通了。请公子赐教——”
“是我干的。”慕容复打断他。
萧峰一呆。慕容复已然掉过头去,静静地眺望着暮色逐渐四合的草原。
“是我干的。”他重复了一遍。
“段誉多半没有告诉你,我还亲手杀了包不同三哥。包家世世代代,皆是我慕容家家将,三哥对我忠心耿耿,从小瞧着我长大。我的武功根基、文字基础,统统是他打下的。跟随我四处奔走,为复国谋,也有十几年时间了。我出手杀他,是因为他当着段延庆的面,口不择言,揭了我的底牌,妨碍我认贼作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