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鬓
作者:青衣呀
第 1 章
初冬,天光亮的晚,小微迷迷糊糊睁开眼,撞进一大块蓝得发青的天。
又起晚了,早饭已经摆过,只能吃几块姜糖饼干搪塞。换好衣裳坐一会儿,锦屏在窗外唤了一声,“走罢”。小微规规矩矩垂着头,两手比着裤缝,迈过门槛跟上。
锦屏三十几岁年纪,身段还和少女一样,纤细的身条子,装在蛋青色底绣宝蓝团花的长袖宽身旗袍里,抽象的像一团空气。
小微看不清母亲的身体,那是最遥远的一个所在,简直不能想象自己是从那里获得了生命。
长长的廊子,拐过两三个弯,锦屏不紧不慢的走,略有一点风,她便停下来扶一扶一丝不乱的发髻。
小微的眼睛虽然是瞧着地面的,余光却一直瞟她的脚步,亦步亦趋,拿捏得准确,绝不肯靠近半分。偶尔她疑心锦屏停下来是在等她,但既然锦屏没有开口,她也就当看不出罢。
宋家的牌局每个礼拜日雷打不动,坐镇的是老太太和三房少奶奶新云,偶尔过来串一角的是二少奶奶雪青,至于大少奶奶锦屏,如同后院里供奉的大少爷牌位,过年节时拿出来摆摆,平日就撂在那里落灰。
老太太打出一张放冲的牌,后悔,想往回抓又拉不下脸,狠狠地唾了一口。
两个丫鬟紧着围上来替她端茶擦嘴。
对面坐着的平辈亲戚二舅太太,原本年纪就小,才四十来岁,身上插戴着大半个身家来的,见到这个阵势恼恨的不得了。
锦屏坐在旁边圆桌看着丫头们叠红纸,听见响动,头一个站起来,做错事般垂着脸,念出一句。
“妈。”
雪青的手帕子抹在唇边不放下,斜眼只看三房怎样做事。
新云若无其事的倒了牌,笑眯眯地说:“妈——都说您偏疼小儿子,还直往我手里送呢。”
老太太瘪嘴哼了一声,忽然笑起来,握住新云的腕子。
“也就你敢跟我说句笑话。这屋子里,都是死人哪。”
气氛松弛下来,众人都敢动了,锦屏尴尬的笑笑,贴着桌子边儿又坐下,雪青跟着推牌。
小微坐在奶奶身后喘出一口大气。
码牌的工夫,老太太冷不丁开口。
“小微眼看十七了,也没人替她打算着。我儿果然死的冤。”
这话说得锦屏心里猛一下扯紧。
她倒不是多怀念死去十来年的丈夫。他在她虚弱的回忆里只剩下一点儿模糊的影子。真要评说起来,宋孟辉也是个拿得出手的男人,早早的念书,赶在皇帝逊位前中了举人,才不过二十岁。
就是趁着这样的荣光,父亲做官的锦屏才嫁过来。
老太太疼举人儿子,饮食起居亲手伺候。宋家统共两个下人,夫妻俩,男的兼着车夫、花匠、信差种种活计,女的日日站在大少爷屋里端茶倒水。幸亏锦屏陪嫁了两个丫头,赶紧给老太太送去,才不至于不像话。
老太太怨恨锦屏,只说是她带坏了宋家的运气,生生克死儿子。
孙女生下来,老太太给起的名字,叫做‘微’,是‘微不足道’?
识文断字的锦屏不敢吭声。
她父亲给大清王朝殉葬,头天小皇帝退位,第二天她爹就投了黄浦江。这番义举,在宋家看来就是个笑话。消息传来那天晚上,锦屏呆呆的坐在房间里望着嫁妆箱子。那里面有一副插屏,尺寸不大,却是宫廷绣娘传出来的精品。当年父亲买了来赠给母亲,她的名字也从这上面来。
她这一生人早已结束,剩下的时光,是拖延,是还债。初婚的日子太美好,韶光里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低语仿佛还在耳边回响。透着数不清的折辱望过去,遥远的像前世。
那不是自己有资格享用的,既然偷着了,就该还吧。
从此老太太说一句,她便在心里恶狠狠的加上一句:该!
宋家的第二个儿媳妇姜雪青是生意人家出身,虽说不认字,算起账来飞快。她爹看中来学生意的宋仲辉,着意栽培几年,便做成了这一门亲事。
雪青给宋家带来一个铺面,仲辉看着,舍不得雇小工,颇有几年支撑着宋家的门楣。
老太太跟亲戚们闲聊,常言道,越是不疼的孩子,才越是孝顺。
三儿子季辉小时候不得人意,生得瘦小,见人脸红,只会往大哥身后躲。大嫂子娶进门,他时常跟在锦屏脚边,百般的依赖。吃一块糖,也是眼巴巴地看着锦屏,见她露出笑意,才舍得咽下去。
孟辉死后家境艰难,锦屏不善营生之道,常摊手去向老太太汇报月末又没了买盐的钱。如是者三,当家媳妇的地位便被雪青夺了去。老太太看不惯雪青的泼辣性子,只是穷的时候要有人出来扮黑脸,惟有忍让过去。雪青克扣季辉的吃穿,她便当看不见。
季辉一声不响考了留洋资格来,通知书捧到老太太跟前。
雪青弹着指甲说,“宋家如今还惦记着念书呢?这都什么世道了,谁不知道念了也是白念。”
季辉争辩,“并不要家里出钱的。”
雪青道,“那你去呗,又回来问什么。”
季辉面孔挣得通红。
“船票要买。”
雪青扑哧一声笑出来,“三少爷,船票原来不是用钱买的?”
仲辉才二十七八岁,看着已经像个四十岁的买卖人,弓着腰坐在老太太对面,留老长的小指甲,伸出来又黑又黄的吓人。他看着弟弟,黑瘦的像只猴,只因倔强的硬着脖颈,却有了股少年的英挺。他不由得走了神。
雪青又道:“我们二房不能独断,这事儿,还是大家商议着办吧。”
仲辉问。
“警官学校念出来做什么?当警察?那不是租界里红头阿三的营生。”
他的店渐渐有起色,有心到租界开一家分店,又听人说印度警察又凶又坏,不好打交道,还专爱白拿东西——当然自己地盘上警察也白拿,只是大家同一个祖宗,总归不好平白无故打人的。
他这话并不为刁难季辉,旁人听着却像是刻薄。
老太太一味装聋作哑。
锦屏看不下去,扯着季辉到自己房里,从陪嫁箱子里翻了最后一个赤金佛像出来,捏着不舍得,攥得手心里出了汗。
季辉不肯要,“留给小微吧。我不去了。”
锦屏笑道,“等你回来照顾我们娘俩。”
这话原是叔嫂间忌讳的,不过锦屏不是个处处用心留意的人,嫁过来几年看着季辉长大,早把他视作晚辈。季辉跪下磕了个头,又往老太太房里依依惜别一番,第二日便孤身上路去了。
事后雪青听说,倚在门边把锦屏念一遍。
“不知道藏了多少好东西,专留着贴人情。像我们扒心扒肝的,白把一个家搬过来有什么用。”
说得锦屏暗暗抹泪。
小微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只觉得三叔去的是千山万水外的一个桃源,从今往后就不用再听二婶刻薄。她心里不光恨二婶,也恨祖母自私、母亲懦弱。林新云就像杂志里说的那个新世界,夹裹着清新的风,飘飘的来到她身边。
季辉出国时庚子赔款春风未散,还有奖学金。檀香山一待五年,回国时轮船上认识了新云。其时万里河山已然变色,科举不是出路,做警察另要保人,学二哥做买卖?这趟留学又为了什么呢。
前途未明之际是新云替他把住了龙骨。
投军。
国内军阀混战,季辉精明的投靠了附近一支部队。短短半年内升官发财娶老婆,新娘子只说是同僚的女儿。老太太老大的怨气,看在枪的份上忍了,却没想到新云这样会做人。
老太太的话在空中打了个旋儿落下,锦屏没说话,只敢暗暗腹诽。
金佛五两多重,算上手艺,换张船票还多小半年的伙食。她拿出来是仗义,在老太太那儿,就成了私下的交情,不想着替宋家还也就罢了,如今小微一年大似一年,不给读书,一直耽误在家里。
她还来埋怨她?
雪青道,“大嫂箱子里藏着好东西呢,就是不舍得插戴在女儿身上。”
她抬手翻检小微的衣裳,一副成衣店伙计放出眼光来的神色。
“什么时候了,穿得这么单薄,亏得是不出门。出去,叫人笑死了。”
老太太哼一声,锦屏辩道,“她不怕冷,回头我带她做新衣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