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兰德一直等到听不见皇帝的脚步声才开始动作。他没费心去关门;就算不是为了“避嫌”——他为这个说法在自己心里冷笑了一声——也没有这个必要。路德维希不在时,整个梅里特宫都是他的地盘。他不需要什么隐私,而床上那位更是没有丝毫隐私可言。
“爵爷,”他在床前站住时不冷不热地开口说,“我看您失宠的日子不远了。”
弗朗西斯还维持着路德维希出门时的姿势,仰躺在枕头上,沾满炭灰的手无意识地摆弄着铁链。霍兰德耸了耸肩,走到墙角把脸盆架搬到床边,又拿了条毛巾。
虽然路德维希最近经常过来,但霍兰德看得出他对弗朗西斯的耐心已经不多了。他已经很久没向霍兰德询问过弗朗西斯的情况,而霍兰德也识趣地没再拿些琐事去烦扰皇帝,哪怕皇帝本人曾命令他“事无巨细”地向他汇报这些毫无价值的信息。他也不再想着如何让弗朗西斯恢复正常了。霍兰德有时不免为自己当初劝阻了皇帝召集全城医师来诊治这种奇异病症的念头而感到庆幸;他有理由相信皇帝也有同感。
如果哪天路德维希突然命令他秘密处死弗朗西斯,或是将整座梅里特宫付之一炬,他想他也不会感到惊异。他已经习惯了路德维希使用他的方式,尽管这与他赢得比武大会冠军时的设想颇有不同。他以为自己会成为守护帝国的雄鹰,但路德维希显然只想让他当条猎狗;不,甚至连猎狗都算不上,只是条看门狗,一条为皇帝把守他最不光彩的秘密、处理他不屑亲自动手的敌人,并在事后舔干净血迹的杂种狗。
他已经不需要想象,在这一切结束之后等待着他的会是什么。
好笑的是,现在他的命运倒和他负责看守的囚犯紧紧相连了。
弗朗西斯却对此浑不在意,当然了,幸运的混球,沉浸在他的白痴梦境中以逃避这由他造成的见鬼的一切。而他却得为他们俩的命运操心——天父在上,本来压根不关他的事——这公平吗?
好吧,霍兰德脸色阴沉地把毛巾浸入水中时想道,天父或许仁慈,或许冷酷,或许神力无边,唯独跟公平扯不上半点干系……早在他家道中落、父母相继死去时他就已明白这点。他父亲领主的儿子和他同岁,从小就没一样比得上他;但小时候霍兰德只能为他牵马递箭,而现在对方已身负少校军衔、负责驻守整个罗德维尔郡,自己天天守着的却是一个疯子跟一群野兽。
他把目光投向那个疯子。弗朗西斯正从半落下的睫毛下方打量他。霍兰德没费心去辨别他眼神中的内容:窥探,警惕,漠不关心,随便什么。他给狮子喂食时从来不在意对方在想什么。
他在视线所及处没看见那个惹祸的本子。他知道弗朗西斯时常把它藏在枕头底下——这也是皇帝陛下之前没看到过它的原因;但此刻它若不在枕头底下,就是在别的什么地方。他没去寻找它,没必要在这么短时间内再试探一次弗朗西斯变化无常的脾气。
他把毛巾稍稍拧干,然后托起弗朗西斯的一只手。弗朗西斯仍然懒洋洋地躺着,没怎么抗拒他一根根拉开他蜷曲的手指、并用湿布擦拭的动作。他已经习惯了让霍兰德服侍他,而霍兰德也早已熟练于这与骑士技能丝毫搭不上边的工作。他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小心地、仔细地擦拭着,仿佛是在清洁某样没有生命的物体。大部份时候给弗朗西斯擦洗跟擦洗枪支刀剑也差不了多少,直到那只手突然地缩了一下。
霍兰德疑惑地抬起头。他的手还牢牢地握着对方的手腕,弗朗西斯也已经停止了挣扎。他甚至不再看向霍兰德,而是微眯着眼望向空无一物的窗外。霍兰德观察了他一会儿,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异样,于是继续手上擦拭的工作;但这次弗朗西斯用力地一挣,并整个人都坐了起来。
“您怎么了,阁下?”霍兰德问道。他并没因为弗朗西斯的状况而改变自己一贯对他的称谓,以及恭敬而冷淡(在从前的弗朗西斯听来,或许还略带讽刺)的立场,仿佛对方仍是位可敬畏的骑士似的。不,应该说,他给他的感觉更像一头尽管被制伏却仍然危险的野兽。这种印象大概源于半年前的那个雪夜,他站在图卢兹堡门外束手就擒时仍对着霍兰德冷笑的模样……那毕竟是他们的第一次会面。
然而,尽管称谓没变,他说话的语气、又或者是内容已经发生了某种变化。或许霍兰德自己还没发觉,但在弗朗西斯头部受伤之后,他对他说的话远比以前多了。当然,这也不难理解。以前弗朗西斯总是想尽办法地让他开口;但现在弗朗西斯变成了沉默的那个,霍兰德不得不承担起主动说话的义务。——谁说他们有谈话的义务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