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简煜对周仪的答案不算意外,但他想听听原因。他示意周仪坐下,温声问道:“却是为何?给我一个理由。”
“元槿无才无德,担不起帝师之位。”周仪不卑不亢,“还劳烦殿下另请高明。”
“如此敷衍,本王可不买账。”苏简煜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你父亲曾是今上的帝师,后为太傅,正治朝初年的诸般政通人和,都有你父亲一份功劳。你我头一次见面时我便说过,如今大昭内里已是弊病累积,急需整饬。本王盼着后世谈论起中兴功臣之时,有你周元槿的名字。”
“殿下抬爱,元槿实不敢受。”周仪眼神闪烁,“只是我着实实没有入世之心、建功之志。父亲当年是如何被逐出朝堂的,我至今心有余悸。”
“逐出朝堂?”苏简煜听得不明所以,“太傅不是自行罢官归隐的吗?”
“父亲当年提出要推行官制改革,”周仪叹了口气,“那个方案不仅不被朝中文武接受,就连陛下也斥责父亲心怀不轨。父亲失望之余便主动辞官,再不过问世事。”
苏简煜被周仪讲得好奇心起,追问道:“究竟是何方案?”
“父亲提议裁撤中书、门下二省,召集全体勋贵常驻帝京,成立由勋贵组成的枢密院总揽朝政大权,”周仪如同讲述戏文一般娓娓道来,“再从勋贵和重臣中选任数人为议政大臣,兼领各部尚书或侍郎职,往后国是皆由议政大臣进行决策,并向枢府负责。”
“那——”苏简煜很快从中发现了症结,“皇帝在此中又是何作用呢?”
“无为。”周仪顿了顿,继续道,“父亲细陈先朝衰败之缘由,大多为君上无能。此一提议之核心便是将皇帝排除于权力之外,统而不治。”
“原来如此。”苏简煜听完周仪的叙述颇感震惊,他沉默片刻问道,“元槿可是继承了太傅之志?”
“继承父志又当如何?”周仪苦笑道,“休说是父亲,只怕到我百年,都无缘得见父亲的一番宏图能够实现。试问有哪一个天子会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权柄放给臣下,做一个被人左右的傀儡?”
苏简煜被问得无言以对,他自认对朝政有许多见地,可他从未动过这般念头。苏简焜对政事不感兴趣,因此苏简煜才希望周仪能够答应教导苏靖城,将他培养成合格的储君。然而周仪却提出了一个完全背道而驰的建议,这让苏简煜既感觉到无法接受,又思考自己是否目光不够长远——周太傅所言并非没有道理。退一步来说,即使苏靖城在周仪的教导下成为一代明君,可是苏靖城之后,又该如何保证代代励精图治、国运永祚呢?
“殿下若是要因此番不敬的言语治罪于我,我是断然没有怨言的。”周仪见苏简煜迟迟不发话,猜到后者大约是在迟疑,“元槿并非不愿挑起帝师之责,只是循规蹈矩已然无益,大昭如今需要的是焕然一新的气息。我当初愿意追随殿下,是感念于殿下的赤诚。然则殿下若是无法跳脱出现有桎梏,那元槿能够襄助的也不会更多了。”
“我明白了。”苏简煜面色凝重,“你是希望借我之力,实现你父亲的夙愿。”
“父亲的夙愿也应当是殿下的夙愿,”周仪语重心长道,“不过殿下不必即刻做出决断。眼下时机未到,待来日东宫嗣位再提此事也不晚,届时我周元槿但凭殿下驱使。”
——
周仪告辞以后,苏简煜踱步至静宜园内,凭栏而立,思绪久久无法归于平静,以至于直到肖珩从背后一把环抱住他才回过神来。
“殿下在想什么如此出神?”肖珩蹭着苏简煜的后脖颈,“可是在想为夫?”
“又如此荒淫,当心垣儿同上回那般闯出来。”苏简煜故作气恼地将肖珩推开,“下午见了周仪,与他说了些话,感慨良多罢了。”
肖珩被推开倒不生气,毕竟上回被苏靖垣撞见的事他也不想再遇上一次。他替苏简煜整理领口,问道:“可是说了些什么?”
“用晚膳时同你说吧。”苏简煜扯了扯肖珩的衣袖,“你先前说有事要问我,究竟是何事啊?”
“这个——”肖珩欲言又止,复又笑道,“倒也并非是要紧事,眼下朝中事务杂乱繁多,你只管忙你的便是。”
“鬼鬼祟祟的可是有何上不得台面之事瞒着我?”苏简煜皱眉注视着肖珩,似是恍然大悟一般,“你可是在外头有别的男子了?”
“殿下!你这是想到哪儿去了!”肖珩差点脚下不稳,脸庞涨红,“皇天有眼,我肖润川岂是这般的负心汉!”
“最好是。”苏简煜努力转过身憋着笑,“走了,先去吃晚膳吧。”
尚未踏入满庭芳,苏简煜便闻到一阵微弱的腥味,他这才反应过来眼下正是食用秋蟹的季节,只不过他素来都只吃蟹黄,清蒸的做法乃是肖珩所喜爱的。
“总而言之,元槿之提议委实叫我意外。”苏简煜眼瞅着肖珩将蟹黄挑出,夹到自己的碗里,“也难怪周太傅会不为陛下所容。”
“殿下觉得此举不可行吗?”肖珩咀嚼着蟹腿,“我倒是觉得周家父子的设想很是新颖,并非毫无道理。王朝更替的一大主因历来都是肉食者鄙,不能远谋。若是能将庶政归于朝臣,则帝祚可以百世不废,需要变更的只是当政的一小撮人。”
“可是皇帝统而不治,”苏简煜面露难色,“我是在无法想象。”
“那好,”肖珩就着蜀锦帕子揩了揩手,“来日东宫继位,殿下可有打算过该如何自处?”
“什么意思?”
“东宫不若今上,对朝政毫无兴趣。”肖珩解释道,“东宫承继大统之后,我疑心连朝议他都未必会愿意参加,届时殿下便是决断国是的主心骨,如此情形不正是君上统而不治吗?”
“而我必然无法独断专行,凡事需与中枢各部大臣商议。”苏简煜顺着肖珩的假设思考道,“这便是周仪说待到皇兄继位再提此事不迟的缘故!”
“东宫成为新君以后的确会是一个契机,”肖珩夹了一筷清炒藕片,“问题就在于殿下是否有决心彻底改弦更张了。”
“你倒与周元槿是一路人,”苏简煜轻轻戳了一下肖珩的肩头,“你是何时对朝政如此有真知灼见的?”
“到也算不上真知灼见,”肖珩抓着苏简煜的手温柔地摩挲着,“不过是就事论事而已。殿下是嫡子,立场自然与臣下会有所不同。我只是觉得周元槿所提值得一试,毕竟国是全凭圣心□□难免有所疏漏,由数人共同商议进行决断想必是更好的做法。”
苏简煜歪头盯着眼前的饭菜,感慨道:“容我再消解一二吧。”
作者有话说:
家人们看明白周元槿的蓝图了吗?(手动狗头)
台风天,家人们尽量减少不必要外出哈~
——
注:
“银杏子成边雁到,木犀花发野莺飞”出自刘基《次韵和新罗严上人秋日见寄(其二)》。
“肉食者鄙,不能远谋”出自《左传·庄公十年》。
67、尾七
◎“朕这几日睡得不踏实,思来想去,有些事得早些嘱咐好。”◎
因着苏靖埁新丧不足百日,最近的生活总体上显得平淡无趣。苏简煜除去日常进宫参加朝议以外,大多数时候就窝在府中足不出户,肖珩则还是一如往常地在东郊大营和王府之间来回。就在尾七祭礼的前一日,正治帝在朝议时宣布,他将会亲自参加。
正治帝已五十有四,年过天命,皇孙骤然离世想必的确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因此即使昭国并无皇帝参加后辈祭礼的惯例,众人还是对这个决定都无甚异议,毕竟丧礼当天皇帝的悲恸他们都看在眼里。
不过伤痛并不意味着正治帝荒废朝政,他在今日朝议时重提了安抚琅国的事宜。礼部按照秋狝前的吩咐已经拟定好初步的方案,贺知义当下便将折子呈了上去。正治帝审阅过后,将折子搁到桌案上,似乎有些不悦。
“旁的也就罢了,”正治帝目光落在贺知义身上,“贺卿要端王亲笔手书一封向琅国以示歉意,朕以为大可不必。”
端王闻听此言,顿时瞪大了双眼死盯住贺知义,然而贺知义率先回答道:“双方交战根源在于世子,然则世子贵为宗亲不能当真将他法办,因此由端王殿下手书致歉算是一个折中的法子。配合馈赠钱帛,如此才能显得我大昭心怀诚意,叫琅国无可指摘。若是过后卓尔再动了引战之念想,便是师出无名。望陛下允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