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放榜以后,苏简煜便见过周仪,但当时周仪为商谈正事而来,并未停留许久。后来黍明殿宫宴再见,苏简煜的注意力几乎都在肖珩身上,并未多留意周仪,想不到周仪竟有着如此惊艳的长相。苏简煜跨步走出的那一刻,下意识地将周仪与肖珩作比较,很快得出了自己还是更喜欢肖珩的长相。
周仪奉苏简煜坐到了上座,又亲自为其烹茶,苏简煜借着空闲环顾着书斋的布置。整个书斋与苏简煜预想的无甚差别,朴素简约,甚至显得略微清苦。周家几代皆在朝中高就,却始终拒受封爵,保有一丝文人风骨,这点着实叫苏简煜佩服。
苏简煜的目光很快停留在西侧间屏风处的一株盆景上,那是一盆木槿花。
“室内放置盆景着实少见,元槿好兴致。”
“殿下说笑了,”周仪正在盯着沸水,“实则是这木槿花与我颇有渊源。”
苏简煜好奇心起,道:“是何趣事,元槿不妨与我说说?”
“也算不上是趣事,”周仪笑道,“我早产半月有余,当时我小娘与家父正在外郊游,情急之际便在一处木槿林中生下了我。或许也是因此缘故,我从小便独爱木槿,及冠以后父亲便替我择了元槿为表字。”
“倒真是一段渊源。”苏简煜微微颔首,接过周仪递来的茶盏。
“殿下不嫌俗套便好。”周仪谦虚着,而后行了一礼道,“冒昧邀请殿下过府一聚,还望殿下不要怪罪,实则近月朝堂异动,元槿有些话不得不说,还望殿下赦元槿无罪。”
苏简煜放下茶盏,这几日他大致也猜测过周仪可能会谈及的话题,朝局变化便是其一。既然周仪今日毫无避讳,苏简煜也不打算打太极,他当下直言道:“本王原以为你是因考功一事才请我过府,没成想元槿看得更远。也罢,你且一一说来,本王权当是听笑话。”
“那元槿便知无不言了。”周仪行了一礼接着说,“自三十三年殿下入朝辅政以来,朝中已逐渐形成殿下与端王两派的格局,原先你二人明争暗斗,尚能维持表面和平,只是自去岁殿下遇刺、骁骑营换将以后,这一格局逐渐朝着有利于殿下的方向发展。”
周仪说道此处略作停顿,苏简煜示意他继续。
“此次官粮案涉及四位重臣,半个中枢都面临易主的局面,明面上以柳钰为首的四人咎由自取,罪不容诛,实则此四人皆系端王党羽。元槿有一句大不敬的话想问殿下,此次考功必然涉及新长官的选任,殿下可是要乘胜追击,力压端王一头?”
“这个问题,陛下也问过本王。”
“哦?”周仪略感意外,“莫非殿下?——”
“不错,本王无意与皇叔相争。”苏简煜注视着周仪,“你所谓的两派相争实则是出于无奈。元槿今日与我如此推心置腹,那我便与你说道说道我的想法。”
“元槿洗耳恭听。”
“本王且问你,你觉得今日之大昭,类何?”
“大昭立国已逾两百年,时至今日,在内弊病累积,在外强敌窥伺。”
“就好比它。”苏简煜指了指书桌后方花架上放置的一个绘有文鸟的青瓷花瓶,“西境琅国觊觎我大昭多年,可数十年来不敢贸然进犯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他们对我们的实力不够明确,若是他们得知这瓷花瓶之内竟是一团败絮,你觉得会如何?”
“必举倾国之力。”
“所谓攘外必先安内,”苏简煜语重心长地说道,“大昭内政必须加以整饬,而本王要推行此举既要排除我皇叔在朝中的影响力,又要维持陛下对我的信任。官粮案虽然拔除了皇叔四个党羽,但我已然不便进一步扶植我的势力。为今之计是要构建一个不偏不倚的中枢团队,如此一来也好减少日后推行政令的阻力。”
“殿下果然高瞻远瞩,”周仪恭敬地向苏简煜又行了一礼,“元槿惭愧。去岁授官元槿自请外任,原是为了避开朝局漩涡,免得自己被卷入殿下与端王的争斗之中。今日得悉殿下赤子之心,着实叫元槿佩服。”
苏简煜以为周仪是借此表达想要回朝的意愿,试探道:“亡羊则补牢,未为迟也。”
周仪自然明白苏简煜的话外之音,但他并无回朝之意,方才的赞赏只是字面意思。
“父亲近来病情反复,我恐怕脱不开身,元槿有负殿下栽培之心,还望殿下见谅。”
周仪说得委婉,但是苏简煜已然听出了他的不情愿,当下不再勉强,轻叹一声道:“昔日太傅主政,外人只道陛下为其伯乐,本王倒觉得,得太傅之才实为陛下之幸。”
“殿下不必临渊羡鱼,”周仪浅笑道,“去岁殿下成全元槿所求,今日元槿虽分身乏术,但也并非无法报答殿下。”
“哦?”苏简煜挑眉道,“麒麟之才果然八面玲珑,让本王猜猜,你身在姑苏却对朝局了如指掌,既说报答想必定是眼下最叫我忧心之事。”
“殿下明鉴,”周仪谦虚道,“不过是消息灵通些罢了。元槿不才,虽说要为殿下最忧心之事献策一二,但尚不知元槿是否猜对了殿下的心思。”
周仪再次停顿,见苏简煜没有插话的意思,继续说:“考功一事,殿下的想法是好的,然而你不争不代表端王就不会争。元槿厌□□争,然则诚如殿下所言,为着安内,眼下也不得不行特殊之举。”
“你的意思是要本王竭力扶植新人?”
“非也,”周仪小幅摇头,“如此一来将失信于陛下,实不可取。元槿听闻,端王向陛下举荐吏部左侍郎康汇丰主持考功,已得御准,可陛下又令门下卿赵渌鹏从旁监理,殿下可有想过陛下此举的深意?”
苏简煜和肖珩都认为正治帝是为了转嫁责任才如此安排,但似乎周仪有不同的看法,于是问道:“元槿有何见解?”
“陛下已过天命之年,”周仪不紧不慢地道,“说一句大不敬的话,殿下在为将来谋划的同时,难道陛下就没有这等心思吗?虽然从二十五年端王兼领吏部以后,陛下对端王多有偏袒,可端王到底只是兄弟。如今东宫在位,日后便是新君,陛下不会不为他铺路。”
“我明白了,”苏简煜琢磨着周仪的话,很快跟上了周仪的思路,“端王因官粮案痛失四位中枢长官,如今考功之事必然急不可耐地想要笼络新人,这却是陛下乐见的。”
“所谓登高跌重,”周仪接话道,“康汇丰既受端王举荐,必然在考功和择选继任长官一事上百般讨好谄媚于端王,届时拟定之人选必属端王一派。赵渌鹏奉旨监理,或许会据理力争,然而最好的做法实则是无为,假意做小伏低,陛下便可借赵渌鹏庸碌为由,将不合适的人选一一驳回,而后在询问过殿下的意见后,绕过吏部直接任命。”
“让本王再猜一猜,”苏简煜欣赏地打量着周仪,“元槿既已谋划到这一步,大约也是替本王寻好了合适的新长官人选。”
周仪莞尔一笑,绕到书桌后,从木屉中取出一个信封递给苏简煜。
“殿下看过可自行斟酌。”
“元槿如此偏帮于我,”苏简煜将信封收入袖中,“倒叫本王有些不好意思了。除去你仍不愿回京以外,可还有其他是本王能帮得上你一二的吗?”
“元槿不敢居功,”周仪行了一礼,“但求殿下不要因元槿不愿回京而与元槿生分,往后若是可以为殿下效劳,元槿在所不辞。除此以外——”
“嗯?”
“除此以外,罗子昇为状元,殿下也可以多多倚重于他。肖濯川也是一样的。”
苏简煜歪头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后,道:“本王明白了。”
——
苏简煜回到王府时已经接近正午,肖珩正在拾遗斋东厢考察苏靖垣的功课,刚踏进院子里苏简煜便听到了苏靖垣读书的声音,他循声走进了屋子。
“大的尽职,小的勤奋。”苏简煜欣慰地打量着二人,“倒是难得。”
“爹爹安好!”苏靖垣放下书跑向苏简煜。
肖珩也从书桌后走过来,道:“殿下所托,珩自然不敢怠慢。”
苏简煜颔首,接着对苏靖垣说道:“垣儿且歇会儿,找你成蹊小叔去。”
苏靖垣得了玩耍的应允,即刻撒腿就跑,生怕苏简煜下一刻便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