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城内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勋爵门户都开始暗地里议论起罗晖的行径,如此几乎要与家族决裂之举,的确叫外人百思不得其解,嘉永帝也不例外。于是苏简煜作为罗晖的伯乐,被皇帝召进宫中解释原因,并希望他能说服罗晖放弃如此举动。
苏简煜在读过罗晖言辞恳切的奏本以后,不禁长叹一口气。罗晖深知自己之所以会被諴王府盯上的原因一在家世、二为官位,如今既然已受周仪临终嘱托,他自然不可能远离官场,脱离家族便是他唯一可选的避祸手段,也是他守住对周仪此生许诺的代价。
“既然罗子昇心意已决,皇兄不如成全也好。”苏简煜不假思索地选择维护罗晖,同时也打定主意要把周仪保护起来,“帝师以清流贤名为重,他放弃爵位并无不妥。”
“并非朕不通情理,执意不允。”嘉永帝说出了自己的顾虑,“朕担心的是数年以后若是他又反悔自己今日的鲁莽,又当如何?”
苏简煜脱口而出说:“他不会。”
“你好像很是了解罗子昇?”嘉永帝很少见到苏简煜如此斩钉截铁,“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苏简煜狡猾地将问题抛了回去,“皇兄宽心,若他反悔,我自有办法替皇兄解忧。”
“罗子昇可是同你说过话?”嘉永帝好奇地追问道,“婚约取消,他可高兴?”
“婚约属私事,不过既然事出有因,想来子昇也对皇兄出手相助感激不已。”苏简煜避重就轻地回应道,“他的一番赤忱已尽数写在奏本之中,皇兄放心便是。”
从乾成宫离去以后的苏简煜不知出于何原因,竟是鬼使神差地往皇子所走去,他隐约感觉,自己或许会在那一方狭小朴素的院里找到凭栏而立的罗晖。
苏简煜的直觉是准确而又可怕的——透过虚掩着的木门向里望去,他看到罗晖独自坐在石凳上,面前的桌案摆放着数道小菜。罗晖并没有食用,却在苏简煜偷窥的片刻,饮下了数盏苦酒。
“交恩好之款固,接情爱之分深。”罗晖握着酒盏喃喃自语,“天道幽昧,差错谬于参差。”
皇子所是周仪人生最后时光的承载,这里留下了太多周仪的痕迹。对于罗晖来说,担当苏靖城的师傅,既是周仪的遗愿,也用以延续周仪奋斗一生之信念。
或许只有接手了帝师一职,罗晖才能恍惚地说服自己,周仪没有死去,而是依然留在他身边,就在他们曾经对谈中兴举措的一个个日光明媚的午后,就在他们撰写新政细则的一个个万籁寂静的深夜。
门外,苏简煜伫立原地,一言不发;门内,罗子昇潸然泪下,泣不成声。
大昭的皇子们出生、成长,及冠、封王,皇子所只是他们人生中短暂的停留处,年长的一拨离去,总有稚嫩的一拨填补。春去秋来,这间四方的院落里栽种了无数不知名的花卉草木,其中有不少已长成参天之势,它们遮风挡雨,呵护着尚未长成的皇子。
这间小院是皇子们涉世以前的象牙塔,也是他们接受师傅教习的学堂。皇子所的记忆不止属于皇子,也属于每一位曾经在此鲜活存在过的官宦、学者和宫人。
遗憾的是,小院南隅的一角并无草木,苏简煜幼时喜欢这其中露出的空白正好使得日光下彻,如今瞧这豁口露出的无边青空和缥缈云层,他明白了——这便是古籍上所载的共工氏怒触不周山所撕开的天裂。这其中的悔恨,旁人只可意会不可言说。
作者有话说:
抱抱子昇!
——
“交恩好之款固,……,差错谬于参差”出自张华《永怀赋》。
“遗憾的是……”本段改写自白先勇《树犹如此》。
113、春日
◎“你这两边讨好的营生倒是做得风生水起,肖侯爷?”◎
苏靖城的册封礼是与嘉永帝膝下其余两位稍稍年长的皇子一同举行的,除去他获封愉亲王以外,皇长子苏靖圻封为恪郡王,皇次子苏靖埙封为恂郡王。恪和恂的意味明显,加之冯氏并未复位,更是进一步坐实了朝臣关于未来储君人选的猜想。
于是,议政处近日收到的地方官员请安折数量一时之间堆叠起来,旁敲侧击地询问东宫是否花落苏靖城。苏简煜只好忙着与吏部编排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竟是腾不出空档来和礼部、翰林院商议殿试定题的事项。
好在方承宜作为前朝旧臣,在储君事宜上是知晓正治帝用意的,因此他一点即通,当天便将拟好的回文递给了苏简煜。苏简煜看过,觉得回文的逻辑滴水不漏,又不失朝廷的威严和气度,当下便允准以此回复日后收到的所有请安折。苏简煜额外嘱咐方承宜将上呈请安折的官员名字录下,日后考功升迁,此等见风使舵之人要特别留意。
冬去春来,正治三十四年至今已过去整整三载,苏简煜来的人生轨迹在此期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大昭也迎来新君,但仍有事物是一成不变的,譬如科考。礼部已在月初将各道考生的会试成绩汇总完成,随后根据各道人口多寡分配录取员额,借此直接决定开春过后可以参加殿试的考生。
此次是嘉永帝登基以来的首场殿试,意义重大,是次殿试的考题将或多或少奠定未来十年内全国考生的学习方向,因此连嘉永帝本人都已表现出几分上心。循旧制,考题应由礼部与翰林院共同讨论,拟就数个题目供皇帝钦选。不过介于苏简煜全面理政的格局,他的话语权自然最有分量,礼部与翰林院官员对此心知肚明。
棘手的是,苏简煜在三年前并未参与考题的选定,以至于他没有任何经验,若是周仪还在尚可与之参详一二,可如今苏简煜只能自行琢磨。苏简煜为此专门寻来了正治朝历次殿试的考题,希望借此寻得其中的关窍,以求不失偏颇。
苏简煜连日忧勤,动辄便研究典籍到后半夜,肖珩见此颇为两难,他既想为苏简煜分担压力,又欲劝说苏简煜将此事交给臣下处置。然而无论如何选择,肖珩都担心自己过问政事有僭越之嫌——肖珩没有告诉苏简煜,太后那日午膳宴请的前半程,便是软硬兼施地告诫他不要逾矩,尤其要远离政务。
肖珩只好日日守着苏简煜,不过他也找到了打发时间的趣事,那便是书写日记。不过这终究消磨不了太多时间,所以在苏简煜忙完之前,肖珩定然会为他准备好宵夜。如此数日过去,苏简煜在昨日清晨对着菱花镜篦发时,惊呼自己的脸颊都圆润了。
当肖珩在今晚子时二刻端着红豆年糕汤走进拾遗斋时,竟是差点被苏简煜轰出来。
“不成,不成。”苏简煜挥舞着手中的狼毫,示意肖珩不许再往前,“这宵夜若是再吃下去,我迟早有一日会变成那菜市上的猪,你自己吃了罢。”
肖珩举着托盘愣在原地,少顷后他不由分说地大步走到苏简煜身侧,不顾苏简煜警觉提防的目光,伸出左手掐了一把他的腰间。
“肖六你作甚!”
“殿下身上单薄消瘦的很,下巴都是尖的,离猪还远着呢。”肖珩将苏简煜面前堆放的典籍收走,笑着将宵夜搁在桌案上,“若是饿着又该胃疼了,趁热吃。”
“我不吃,我可是嬛嬛一袅楚宫腰。”苏简煜半趴着桌沿,却把头别了过去,“肖六你听着啊,从今儿起可别我给做宵夜了。我若饿了,喝几口糙米茶便好。”
“愈发矫情了,简煜。”肖珩宠溺地撩拨着苏简煜的鬓发,顺势坐到了太师椅的扶手之上,“环肥燕瘦,各有各的姿色。珩既可以是楚灵王,也能做那唐明皇。”
苏简煜抬手很戳肖珩腰间,算是报仇:“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主儿了不是?”
“殿下饶命,饶命!”肖珩当即从太师椅上窜起,随后反手擒住苏简煜,“总之殿下在我眼里就是天人之姿,就算日后年华老去,我也仍旧对你一见倾——”
“我尚未吃上宵夜呢,就被你油坏了。”苏简煜机敏地抽手捂住肖珩的嘴,他望着桌案上香气四溢的红豆年糕汤,咽了口唾沫,“既然你诚心一片,我便吃些罢。”
肖珩被捂着嘴,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于是他干脆大力地点点头表示肯定。苏简煜挑了挑眉,他不得不承认,即使肖珩久未下厨,手艺丝毫不见退步。这碗红豆年糕汤煮得软糯可口却不粘腻,甜度也适中,还带着清淡的小金眉茶香,着实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