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有分歧也是在所难免之事,我相信元槿的本意是为了大昭长久考虑。”苏简煜为周仪倒了一盏茶,“立储之事倒也无须今日就辩个明白,想来定有两全之策。”
“元槿方才关心则乱,口不择言,还望殿下见谅。”既然苏简煜已给了台阶,周仪也不是倔强顽强之人,“五殿下尚未及冠,立储的确不合时宜。不过得突出他的身份,此事上我们须得再做文章。”
“如此也好,”苏简煜语气柔和下来,“只是今日天色已晚,不如你早些回府,也省的叫罗子昇担心。”
“那元槿便先行告辞了,”周仪识趣地起身行礼,又深有意味地瞄了一眼肖珩,“殿下留步。”
周仪两袖带风地挑了帘子退出拾遗斋,外头的冷风灌进室内,苏简煜很是自然地紧了紧上衣。听得脚步声走远,苏简煜这才开口问道:“你如今也学会听壁脚了?”
“殿下莫怪,”肖珩笑嘻嘻地凑到苏简煜边上,“我也是碰巧闻得你二人争执。”
“所以便跑进来指桑骂槐的,”苏简煜踩了肖珩一脚,“你倒是说说,琅国内政你读懂了多少?还有你方才说利用三部不合,又是何意?”
“为夫现在只是有些初步的设想,尚且不成熟。”肖珩忽地横抱起苏简煜,丝毫不费力地往夜暝轩的方向走去,“待过几日我仔细参详后,再同你细说。”
苏简煜被肖珩抱得猝不及防,下意识地环住肖珩的脖颈防止自己摔倒,骂道:“我算是看透你了肖六,你就是个登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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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在众人的忙碌之中,不慌不乱地来到了二月二。今日是礼部择定的吉日,巳时一到,新帝登基大典便会在百官朝贺的承英殿上开始。昨晚前半夜下了一场暴雨,现下倒是完全放晴,日头也已出来,颇有一番如沐春风的暖意。
苏简煜是由肖珩亲自送到宫门口的,下车前肖珩拉着他亲昵许久,直到宫人在外头询问苏简煜是否需要帮忙,这才依依不舍地放了苏简煜走。苏简煜趁着时候尚早,去了一趟寿安宫觐见章太后。晚些时候苏简煜得跟着一道参加大典,在苏简焜登上御座前手捧他的天子印玺,跟随在他的身后。
经过承英殿时苏简煜不禁回眸一瞥,只见平日便已恢弘万分的大殿此刻更是在正红色的装饰之下显得威严无比,苏简煜恍惚间似乎在台阶的底部看到了一个人影——他很清楚这只是自己的幻觉,可他分辨不清这是他行将继位的兄长,还是他曾经年轻的父皇。
寿安宫仍旧是一片朴素的模样,倒是庭院内的桃树已有几株抽出了新芽,叶片上的水珠在朝阳的映射下泛着淡淡的光晕,甚是可爱。苏简煜进到殿内时,章太后已经梳妆更衣完毕,她今日无需公开露面,但在大典开始前,新帝要携新后前来请安谢恩。
“礼部为母后拟定的徽号是仁熹,”苏简煜解下大氅递给苏成蹊后轻巧落座,“皇兄与儿子都觉得甚好,不知母后可还满意?”
“一个可有可无的虚名罢了,”章太后若无其事地剥着桃仁,“平日里有谁会如此称呼哀家,不过是史官工笔所需而已,无所谓满意或不满意。”
“儿子鄙夷礼制的态度,还真是随了母后。”苏简煜耸耸肩,端起茶盏,“只可惜纵使是天子,有时候也不得不遵循那些无形的桎梏,到最后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章太后手中的动作略微停顿,道:“你是在说先帝?”
苏简煜避重就轻地回答说:“先皇是位明君,但却被手足情谊束缚了一辈子。”
“那么你呢?”章太后敏锐地嗅到苏简煜话中有话,“你待新帝,可能做到兄友弟恭,如先帝期许的一般呢?”
“儿子对承英殿上的龙椅从未有过兴趣,”苏简煜浅笑道,“母后其实心知肚明,否则那日在正阳门前,我大可再进一步,逼退皇兄,左右他也不想做皇帝。”
“你还真是放肆。”章太后将剥好的桃仁装到碟子里,推到苏简煜眼前,“你就不担心那肖六会有谋逆的念头?”
“那您还真是高抬他了,”苏简煜拣了一块较大的桃仁,“当初骁骑营总旗的差事都还是我冒着先帝的忌讳替他求来的,休说是谋反,他连大志都没有。”
“但愿如此,”章太后凝视着苏简煜,“皇帝之位只能是你皇兄的,你要权柄哀家可以许你,只是你要时刻记得分寸。”
“儿子明白。”
“太后,”珊瑚姑姑此时从正殿走进西暖阁,“太子夫妇来向您请安了。”
章太后颔首示意,珊瑚姑姑复又折出去唤苏简焜夫妇,苏简煜识趣地从座椅上起身站到太后一侧,等待向苏简焜夫妇行礼。
“儿臣恭请母后慈安。”
“儿媳恭请母后慈安。”
“臣弟恭请皇兄、皇嫂万安。”
“一家人,都起来吧。”章太后很是慈爱地前倾上身扶起苏简焜,他管米昂上的旒束随之晃动,发出清脆的响声,“待大典礼毕,你就是大昭的新君,你要行仁政、尽孝道,保全祖宗基业,绵延千秋万代。”
“儿子谨记母后教诲,”苏简焜双手作揖,“定处处以先祖为楷模,效仿先帝,使我大昭长治久安。”
“新后掌管后宫,既是皇帝正妻,更是嫔妃表率。”章太后心平气和地道,“皇后对上当与皇帝同心同德、互敬互爱,对下当统御众妃,使皇帝无后顾之忧。”
邹慧恭顺地向章太后再次行了大礼,答道:“儿媳谨记母后教诲。”
“六弟与母后还似从前一般亲近,”苏简焜落座以后打量着苏简煜说,“每每向母后请安,你都比我更早些。”
“皇兄这话可是要与我在母后跟前争宠了。”苏简煜似笑非笑地低下头,“再过一刻便是巳时,皇嫂也该先去准备着了。”
新帝登基大典,新后会提前从后方登上承英殿,以便与群臣一道跪迎从前方丹陛拾级而上的皇帝,随后由新帝授予其中宫印玺和金册,再一同与新帝接受百官朝贺。
“煜儿不提,哀家到未曾注意。”章太后指了指稍远处正殿楠木柱下的漏刻,“吉时将近,寿安宫距离承英殿有些许脚程,你们此刻出发,别误了正事。”
——
通往承英殿的长街与平日无异,若非苏简煜兄弟俩身着朝服,前后又跟着十数对宫人和侍从,旁人或许根本不知道今日是新帝登基大典。由于筹备时间较短,加之为表对正治帝的哀思,所以整个皇宫并未循旧制大肆铺张。
一行人由钟瀚带头,步履稳健地朝着承英殿的方向进发。随着临近巳时,日头愈发耀眼,将皇城的红墙黄瓦点缀得一片辉煌。苏简煜手捧由河西所产的上好羊脂玉和纯金制成的一整套天子印玺,跟在苏简焜侧后方,并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
“这条路,父皇在三十五年前也走过。”走在前侧的苏简焜忽地稍微侧头,他的语气里尽是感慨,“父皇那年才不过刚刚及冠吧?”
“是啊,”苏简煜颔首道,“皇祖还为储君时便撒手人寰,身为先帝皇祖的安政爷为着确保朝局稳定,这才禅位给先帝的。”
“你不觉得很讽刺吗?”苏简焜撩起前端的冕旒,“先皇走过的路,如今我也要走一遍,这究竟是众人梦寐以求的天命,还是你我无法逃离的咒枷?”
“事到如今皇兄再挣扎于是还有何意义呢?”苏简煜眼神温和,劝慰道,“冕而前旒,所以蔽明。皇兄无需事事都想得通透,有我在,我会替你担着的。”
“你与先皇虽然不睦,却是八个皇子中最像他的。”苏简焜压低了声音说,“当年若是你先从母后的腹中爬出来,或许是更好的安排。”
“皇兄莫要再折煞我了,”苏简煜摇摇头道,“我惜命,还不想死,只求皇兄能让我和肖六先过三十年安稳日子再说。”
“你还真是被他吃得死死的,”苏简焜会心一笑,“也好。”
二人白话之间,队伍已经抵达承英殿前,全禄早已身着首领内监朝服在此等候,待他宣读完由苏孝桐代笔的先帝遗诏,就正式意味着苏简焜从皇太子登基成为皇帝。
前端的钟瀚和宫人在临近全禄的位置后逐渐散开,为苏简焜让路。苏简焜平静地缓步上前,他双手下垂,朝服下摆随着微风波动。日光照亮了他的侧脸,那是苏简煜很少见到的坚毅和果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