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已过了冬至,然而太阳落山依旧很早,长街上若不是有明灯点缀,恐怕此时便是伸手不见五指了。夜空中的云层不算太厚,但今晚月光并不明亮,只能看到远方的天空中有极其微弱的光辉,周遭的一切静谧又压抑。
苏简煜与肖珩步入安元殿偏殿时,苏简焜夫妇尚未离开,二人正围坐火盆边私语。
“见过皇兄、皇嫂。”苏简煜轻声问候,肖珩则行了个礼。
“六弟啊,”苏简焜转过身来,面带憔悴,“你们来得倒是早。”
“皇嫂身子弱,我便想着早些来替你们。”苏简煜走向火盆边,丢了一把元宝,“皇兄带着皇嫂回去歇着吧,这里有我。”
“不碍事,”苏简焜笑笑,转向邹慧道,“我有几句话要同六弟说。”
邹慧闻言点点头,当即起身披上大氅离开。肖珩想起苏简煜清晨时的嘱咐,担心地站立原地,直到苏简煜回首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他这才识趣地退了出去。
苏简焜盯着肖珩的背影,说:“你二人当真是亲密。”
“皇兄?”
“你不必申辩,”苏简焜回头看向苏简煜,“他看你的眼神藏不住。”
“父皇灵前就不说这些了罢,”苏简煜略微不好意思,“他不爱听。”
“父皇啊,在里头呢。”苏简焜怔怔地注视着棺椁,“这便是人死后的归处啊,天子也好庶民也罢,不过是殊途同归罢了。”
“是啊,”苏简煜眨了眨眼,“再过三五年更是化为白骨,什么都不会剩下。”
“六弟这就想岔了,”苏简焜起身走到梓宫旁,伸手轻抚,“父皇会一直在活我们的记忆里。高兴的,难过的,愤怒的,只要我们记得他,他就还在。”
“皇兄——”苏简煜忽然哽咽,“别说了。”
“我呀,方才想到那一年,我与父皇在养性殿大闹了一场。”苏简焜仰着头,“你还记得吗?他撕了我画的好几幅王右丞仿作,说我身为储君却不务正业。我当时也着实是气急了,抄起剪刀抵着自己的脖颈,威胁父皇说这就死给他看。”
苏简煜喃喃道:“我记得。”
“那是我头一回见到父皇露出那样的神情,”苏简焜粗糙地抹了眼角,“那一天后我获得了自由,却把你推进了牢笼。现在想来,我也大约是太过自私了些,忤逆父皇还牵连了你。只是若再给我一次选择,我或许还是会那般倔强。”
“父皇还是偏宠你的。”苏简煜浅笑着走到苏简焜身侧,“你也不必自责,祸兮福之所倚,父子之间不过是互相亏欠罢了,我一直相信事到如今便是最好的安排。说来也是奇怪,我原先是怨怼过父皇的,可今天跪在那儿心中却只剩下空白。”
“我亦如此,可你比我好命,至少父皇去时你在他身边。”苏简焜叹了口气,“你说下辈子,我们还能与先帝做父子吗?”
苏简煜反问道:“皇兄想吗?”
“你想我便想,”苏简焜狡黠地瞥了苏简煜一眼,他的眼眶分明已泛红,“可不能只有我一个人。”
“知道了。”两行清泪从苏简煜的双眼中无声滴落,“我想便是了。”
苏简煜语毕,苏简焜并未接话。兄弟二人沉默地对视片刻,末了,苏简焜上前拍拍苏简煜的肩头,又重重地给了他一个拥抱,这才缓步转身离去。
“更闲人静一声声,道不如归去。”
作者有话说:
简焜和简煜,现在是没有父亲的孩子啦。
——
注:
“子墨衰絰”出自《左传·秦晋崤之战》。
“我的人生并非任何人的过错”出自《鸣鸟不飞:乌云密布》片尾矢代的独白。
“更闲人静一声声,道不如归去”出自赵鼎《贺圣朝·道中闻子规》。
78、年节
◎“肖六是我的底牌,我不会舍弃他,绝不。”◎
苏简煜和肖珩当晚结束值守是子时,回到王府已是夜半以后。肖珩一沾到枕头便很快入睡,全然没有在意苏简煜欲言又止的模样。直到隔日醒来,苏简煜才找到机会将苏简焜已经知悉二人关系之事告知了肖珩。
肖珩一时间颇为欣喜地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以他这一年多来的观察,苏简煜和苏简焜的兄弟情分相当坚实,且既是苏简煜领着自己前去守灵,想来他的确是做好准备了的。如此一来,只消太后能够接受,他二人便是名正言顺、万事大吉了。
“你可别太过乐观,”苏简煜看穿肖珩的心思,故意泼他冷水,“婆婆看儿媳,越看越生气。你未必能讨得母后的欢心。”
“说不定是丈母看女婿,越看越欢喜。”肖珩不服气道,“再退一步说,若是太后当真不待见我,你总会护着我的不是。”
“你想得倒美,”苏简煜一个翻身背对肖珩,“没了你肖六我还能寻别的男子。”
“也不知是哪位主儿给我送了一袋相思豆,”肖珩厚着脸皮从背后抱住苏简煜,“你说我要不要去寻他呢?”
“大胆肖六,”苏简煜稍微侧过头,“还真是——”
苏简煜话未说完,便被肖珩温柔地堵住了口腔。一吻结束,肖珩撑着身体,自上而下地注视着苏简煜,那眼神里有恭敬,也有欲望。苏简煜暗道不妙,肖珩却开口道:
“你还好吗?”
“诶?”
“昨日东宫同你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你却只告诉我他猜到了我二人的关系,可我折回殿内时分明看到你在掉眼泪。”肖珩轻抚苏简煜的前额,“可是还说了别的?”
“不过是儿子想念父亲罢了,”苏简煜轻叹道,“都怪皇兄。”
“先帝生前你父子算不上亲近,”肖珩挑眉道,“我原想着你说并未心有不满,以为你落泪是氛围使然,想不到你终究还是个心慈的。”
“毕竟做了三十年的父子,多少会有不舍。”苏简煜轻拍床铺示意肖珩躺下,“我有时在想,如果我与先帝是寻常人家的父子,或许还会更加融洽些。”
“你看看我就知道并非如此了,”肖珩语气平静,没有波澜,“我阿娘死得也早。”
“六郎莫气。”苏简煜翻身转向肖珩,“是我不好,又提起你的伤心事了。”
“无碍,阿娘在时也没少打骂我。”肖珩侧头面向苏简煜,露出一个浅笑,“人死得早并非不是福气,至少能让活着的多惦记几年,事到如今我记得的都是她的好。”
苏简煜忽地想起一茬道:“说起来去岁你回临安奔丧时,可有去祭扫你小娘?”
“时间匆忙,只是去了她坟头看过。”肖珩露出疑惑的神情,“怎么了?”
“待皇兄顺利登基,朝中杂事都安排妥当以后,我随你回趟临安吧。”苏简煜说到此处略作停顿,侧过头声音轻柔接着道,“我也合该与你回去看看她。”
苏简煜既然提及,便是已经把肖珩小娘当做自己的长辈看待。肖珩意外之余,颇为感动准备表达感激之情:“殿下——”
“闭嘴,肖六。”苏简煜伸出一根手指抚上肖珩的嘴唇,“不许煽情。”
——
复朝前的剩余日子再是寻常不过,苏简煜中途带着苏靖垣去了趟宫里,见了章太后和苏简焜夫妇,还有如今作为邹氏养子的苏靖城。叫苏简煜欣慰的是,苏靖城在邹氏的看护下,似乎比上回秋狝得见时活泼些许,甚至主动给苏靖垣看自己写的字。
因着苏简焜在二月初就会承继大统,坤平宫也该腾出留给新后,这几日珊瑚姑姑正忙着整理东西暖阁内属于章太后的私人物件,届时要一并送去寿安宫布置。苏简煜看着宫人们收拾的情景,回想起小时候在此处与正治帝度过的时光,不免叹息。
“煜儿缘何唉声叹气的,”章太后不知何时走进了西暖阁,“年节里,不吉利。”
“母后说的是,”苏简煜行了一礼,“是儿子疏忽了。”
“罢了,有件事哀家想问你,”太后顿了顿,“却不知从何说起。”
“若是婚娶之事的话,我心中有数。”苏简煜太了解自己的亲哥哥了,“儿子不奢求母后能够接受,只是希望您不要干涉。左右王爵后继有人,您大可放心。”
太后反问道:“那你可曾想过此事对你皇兄清誉的影响?”
“皇兄宽容,断然不会计较。”苏简煜知道太后真正忧心的并非自己,“我有龙阳之好不仅不会损了皇兄清誉,更会叫朝臣赞誉皇兄仁厚。届时此事便是我的把柄,是您可以相信我绝不会有非分之想的筹码。儿子如此解释,不知母后是否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