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人克朗声音很高。
水玖不敢回头,怕引起旁人注意,只得急匆匆地撩起袍角,当真躲进了包厢。
刚进去,刷拉一声,洋人克朗就将门关上了,随后压低声音对水玖道:“莫要出声。若是待会有什么事情,有我保护你。”
水玖诧异抬头,洋人克朗却像是早就看穿了他的疑问,耸了耸肩。“宁与我是好朋友。他早就同我说过,新调来的这位秦大人最爱与东洋人勾结。若不将此人除去,靖西府迟早也会落入东洋人之手。”
原来宁济民要杀秦二少,当真不是临时起意。
水玖垂下眼,心口却像是被人大力用手揪住了,呼吸一阵粗一阵轻,总觉得两只鼻孔都教人塞住了,耳朵也嗡嗡的,整个脑袋都在发烧。
“坐下,坐下看戏!”洋人克朗热情地招呼着,顺手抓了把瓜子塞在他掌心。“喏,今日演的是武松杀嫂。”
包厢门关了,却留了个小小的看台口。从这口子看出去,他们能将戏台上瞧得一清二楚,甚至连台上潘金莲鬓角贴的花钿都能看得纤毫分明,但底下人却瞅不见他们。
水玖坐在包厢里,手里捧着把沉甸甸的瓜子儿。锣鼓声喧天,正演到武松一脚将西门庆踩在地上,拳头落雨般地捶下去,潘金莲摔倒在地嚎啕大哭。伴随着秦二少带着东洋人宪兵大堆掀翻人群的嘈杂声,看客们乱纷纷,小报童躺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就在这时候,突然间嘭的一声,枪响了。
水玖抬头,洋人克朗却轻轻地拍了拍他手背。“瓜子好吃吗?”
水玖嘴唇都发麻,牙关咬的铁紧。就这样,仍能听见自家血管里的血一瞬间都冻住了,再然后河流决堤,嗡地一下,全部泛滥成灾。
楼底下的尖叫声哭骂声不绝于耳,台上的锣鼓终于也戛然而止。演武松的那人便是先前水玖入场时瞧见的持着根齐眉长棍落在看台中央的角儿,如今事儿闹大了,看客们纷纷尖叫着逃命。扮演武松的那人也张着嘴,浓墨重彩抹绘的眼尾裂开,一脸茫然。
“已经得手了。”洋人克朗笑了笑,从碟子里拣出颗尖头圆肚的瓜子,在唇边轻轻一磕,咔擦一声,语气淡淡的。“宁做事总是这样爽快。”
光天白日下,在剧院里头杀人,洋人克朗居然还能嗑瓜子。
洋人克朗见水玖怔怔地盯着自己瞧,忍不住笑道:“水老板是贵人,贵人多忘事。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在冀北城的时候,我还去瞧水老板你唱过戏。”
水玖一怔。
“大约是前年吧,当时水老板你十四还是十五?唱的是杜丽娘,嘤嘤地沿着牡丹亭拾画。”
水玖垂下眼皮,静静地笑了。“你还记得。”
“记得,怎么会记不住呢?“洋人克朗爽朗地大笑。“那会儿我刚来贵国,在冀北城那儿第一回听戏就迷住了。话说,水老板,你跟宁是怎么搅和在一起的?真是他老家哥哥?怎么从前我从没听说过,不瞒水老板,从前在冀北城那会儿,有关你的事,我可没少打听过。”
水玖刚要答,洋人克朗却又摆摆手道:“算了,不问了,下头已经闹起来了。”
洋人克朗从口袋里掏出副眼镜,抬手轻巧地架在水玖鼻梁上,又上下扫了他一眼,爽朗地大声笑了。顺势用长满金色长毛的大手重重地拍了下水玖肩头。“东洋人的宪兵不敢搜到这儿来,但水老板生的太漂亮,一会儿叫他们看见了,可能回头会给水老板你惹麻烦。”
茶晶镜片遮住了眼前视线。水玖微抿着唇,也压低了声音道:“我与他打小就认得。”
“哦。”洋人克朗耸肩。
冷不丁水玖又压低声音,更轻的问了他一句。“不晓得你与他是怎样认得的?”
“我嘛,”洋人克朗耸肩,随手剥了一粒瓜子,将瓜子仁放在手心,掂了几下,嘿嘿地笑了。“我是被自己的祖国派过来的。冀北的港口很适合做生意,我们在冀北城与贵国往来也很有些年头了。没想到,右旗将军很强横,拒绝我们与他贩卖丝绸茶叶,断了财路,又封了港口。我只好来靖西府,现在,不回去了。”
水玖掂量了一下,总觉得洋人克朗这段话似是而非,哪里有些不对。
“只做丝绸和茶叶吗?”他紧追不舍地问道。
洋人克朗看了他一眼,抬起手,再次大力拍了拍水玖肩头,差点把水玖半边肩膀都拍塌下去。“水老板这样聪明,有些事情,何必问的那样清楚。”
水玖垂下眼攥拳,冷白色手指一根根指节发疼。洋人克朗没说的那部分实话大概就是,除了丝绸茶叶瓷器这些掩人耳目的寻常货物外,还有鸦片和枪炮。
这片土地积弱已久,朝廷不晓得下了多少道禁令,可鸦片烟一直都没能禁住。
用洋人克朗方才的话说,禁烟就是断了他们的财路。断财路,如杀人父母。克朗来靖西府的目的怕也不单纯。
“我与宁是合作关系。“洋人克朗一句话简单明了地总结道:“他要替云先生重新攻下冀北城。冀北连着江南,江南道上硝烟四起,如今都是云先生的人。我嘛,就是助他们义军一臂之力。”
水玖藏在茶晶眼镜后的丹凤眼微挑,声音透着寒意。“为了港口?”
他这句太冷,洋人克朗顿了顿,再次抬手要拍他肩头。
水玖侧身避开,那只长满金毛色汗毛的大手就停在半空。洋人克朗的脸上却丝毫看不出尴尬,依然朗声笑道:“就晓得水老板是个聪明人。实不相瞒,等到云先生入驻冀北,港口就归我们。”
这次水玖沉默了很久,微欠了欠身。“云先生……?”
“嗯?你没听说过他?”洋人克朗挑高两道浓金色的眉毛,笑道:“云先生,在贵国呼声很高啊!我看贵国啊,迟早都得是云先生说了算。”
云先生,大概是江南义军的领袖吧?
水玖不置可否,琢磨克朗话里的真假,以及有几分可信。
下面噔噔噔搜喽的声音到了看台门口。水玖扭头望过去,洋人克朗立即站起身,大步流星走到看台门口,直接飙了句洋文,声音很大,听起来十分愤怒。
外头沉默了一瞬。
几秒后,传来东洋人谦卑而又流利的道歉声,竟然连门都不敢打开,就这样匆匆地又继续往下一个包厢去了。
“你看,”洋人克朗耸了耸肩,回头冲水玖摊手笑。“如今时代不同了,水老板,就连东洋人也要怕我们的大炮。”
水玖攥紧拳头,抬起眼,静静地迎着洋人克朗那双深蓝色的眼睛。“云先生找你们合作,也是为了大炮吗?”
洋人克朗毫不在乎地笑了,居然没否认。“我们□□愿意扶持云先生,我的祖国,也愿意。用贵国的话说,那位右旗将军就像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天了。”
洋人克朗说着摊开手。“等拿下靖西府,下一步,云先生的人就会在冀北城与那位右骑将军展开殊死搏斗。”
水玖静静地重复了遍。“云先生。”
洋人克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默几秒后,耸肩笑。“云先生当然早就已经在冀北城了。”
原来这天下,当真已经变了天。
“我们也走吧,宁大概已经脱身走了。”洋人克朗说着又耸耸肩,拉起水玖。“门口大概有东洋人宪兵,我带你从后头小门出去。”
“不用。”水玖有点别扭,不怎么想欠下这份人情。
洋人克朗耸肩,意有所指。“刚才你也看到了,只要你跟着我在一起,绝对没人敢动你。可如果不是跟着我,谁也不敢保证,水老板你今天还能不能活着走出这家剧院。”
这句话,水玖似信似疑。但秦二少在,他继续留在这儿确实更危险。何况宁济民大概真走了,他留下,不过是平白地给宁济民添麻烦。
计较不过两三秒,他便沉默地走在洋人克朗身后。
在穿过长廊下楼的时候,洋人克朗忽然抬手,指着戏台子上一身白孝衣手握齐眉长棍的武生,转脸,对水玖道:“时代不同了。水老板,你看你们的武功,在子弹面前真是脆弱不堪一击。”
水玖攥紧拳心,头一次,为这个国家感到了揪心的疼痛。
52、52
◎“他好色”◎
“站住,你给老子站住!”
水玖悚然一惊,下意识就要回头,胳膊却死死的教洋人克朗拽住了。洋人力气大,拽得他丝毫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