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你糊弄谁呢?嗯?昨儿个晚上我分明瞧见是你亲手把他给抱出百乐门的!”
外头对话声静默了一会儿。
许季珊南洋口音重,水玖过耳不忘。另一个啐了许季珊的,自然就是昨晚在百乐门给他下药的秦二少。
水玖下意识从玻璃镜子前扭过头,冷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许季珊操着浓重南洋口音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点赔笑意味。“昨晚上鄙人真的是酒喝迷了眼,没能看清是秦二少,要看见了,我那两只拳头也挥不出去。”
秦二少响亮地哼了一声,顿了顿,阴阳怪气地笑了。“你果然没骗我?”
“真没,鄙人真的出了百乐门就把人丢下了,等回头再去找二少赔罪,二少已经叫人抬走了。嗐这事儿真的是,真的是鄙人过错。”
脚步声矼矼矼再次响起,夹杂着一亮声皮鞋底踩地的声响。
“就剩下这个屋了,”秦二少怪笑了一声。“给我搜!”
“哎哎——”许季珊慌忙阻拦,赔着笑道:“这处再没别人了,就我从南洋来的一个表妹。这个辰光,想必她还在午睡。”
秦二少刺耳的怪笑声越发响亮。“南洋来的大小姐?正好,本少爷我还没见过,正好见识见识。给我搜!”
两分钟后。
哐当一声门被人恶狠狠地从外头踹开了。
水玖拿浅云青色丝绢折扇遮住半张脸,缓缓地坐在梳妆台前回头,从眼缝儿里瞥见秦二少今天穿着一身时下最流行的烟灰色三件套西装,梳着油光锃亮的大背头,脑袋上打着个绷带,正一副凶神恶煞模样地瞪着他。
女佣阿梅静悄悄地站到了水玖身侧。
屋子里一时间寂静无声,就连呼吸声都陡地被扩大了无数倍。
秦二少倒吸气的声音嘶嘶放大。“……嘶,这就是你从南洋来的小表妹?”
许季珊实际上也在发怔。水玖穿上洋装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细腰不盈一握,这件洋装被他演绎出了万般风情。
“啊,啊是。”许季珊喉结滚了滚,嗓子沙哑。“他第一次来冀北,还不会说中国话,二少莫要见怪。”
许季珊眼风儿一扫,水玖立即从善如流地垂下眼,折扇略撩开了些,勾唇莞尔。
秦二少见到他勾起的半边唇,魂灵儿都飞了,全身麻酥酥地嘿嘿地笑着就要往前凑。“这位表小姐,长得可真是貌若天仙啊!”
6、06
◎“不如,水老板你教教我?”◎
许季珊鹰眼一眯,立即不动声色地跨前几步,大半个身子挡住坐在梳妆台前的水玖。
“二少,表妹是我快过门的未婚妻。”
许季珊生得人高马大,穿着长衫还好,今日换了西装后肩头尤其厚阔,挡住人的姿势十足护食。
秦二少愣了愣,不高兴地歪着嘴角笑了一声。“怎么着,所以小爷我就连看都看不得?”
许季珊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趁着这二位对峙,女佣阿梅忙把刚才没戴好的波浪卷假发替水玖套牢了,又替他掩了掩刘海。
时间仓促,水玖眉目只匆匆遮了一半,眼角略改了几笔。倘若真让秦二少逼到近前,迟早得露出破绽。水玖自家也晓得,只握着丝绢折扇掩面,眼风上撩,却见到许季珊宽阔的后背。
水玖愣了愣。
他于许季珊的第一面印象十分模糊,要不是对方那口南洋口音的普通话,他兴许都记不住是这人。随后他醒了,睁眼就见许季珊俯身压制着他,三言两语,两个人说的大半都是气话。
倒没料到,秦二少找上门来要人的时候,许季珊会当真护着他。
“哎哟呵,”秦二少开了怪腔。“你这小子怎地老是与我几次三番地过不去?”
许季珊这回没赔笑,操着口南洋普通话怒了。“二少你要调戏的是鄙人未婚妻。中国有句老话,叫做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噗嗤,水玖笑了。
许季珊诧异地扭头看他,高鼻深目的脸上怒容仍未完全消散。
水玖捏着嗓子柔柔细细地笑了一声,拿丝绢扇子遮着脸,慢悠悠地道:“表哥,你都这么大了,还是这样爱吓唬人哩。”
水玖说的是客家话,话音又慢又细,透着股绵软。
在场的人表情一瞬间都有些懵。
“你不是说她只会讲西洋话么?”秦二少拿手指着水玖的方向,梗着脖子跟许季珊吵吵。“这不是会讲话么!”
许季珊喉结滚了滚,半秒后,忽然捏着鼻梁骨笑了。“他只会讲客家话。毕竟是要嫁入我许家的人,学几句客家话,未来也好讨家族里老辈们欢喜。”
在百乐门相遇前,许季珊与水玖两人素昧平生,如今多了秦二少这头恶狼,他俩倒是打了个联手。
并且配合的天衣无缝。
秦二少再纠缠下去,自家也觉得没甚鸟意思了。况且他更欢喜男人,一心一意要找到的也是唱《白蛇传》腰肢柔软得跟嫩柳条般的旦角儿水玖。他最后咂摸着嘴,头顶绷带下被许季珊揍得淤青的眼在房内四处乱转,还想再叽歪几句,冷不丁身后他从道台府带来的帮闲凑到他耳边小声提醒了句:
—“二少,桐油。”
桐油这俩字,立刻让秦二少的眼珠子不乱转了。
“行吧我不过就开个玩笑嘛,”秦二少冲许季珊和他身后的水玖敷衍地拱了个手,挂着副嬉皮赖脸的笑。“表小姐,得罪!”
水玖拿绢扇遮面垂眼,小而艳的唇角微翘,轻轻地笑了一声。
许季珊生怕这头恶狼再改变主意,忙趁热打铁地咳嗽两声,放下脸上怒容,也转怒为喜地道:“昨夜在百乐门是鄙人的不是,二少的医药费与损失,鄙人愿一力承当。”
秦二少摇头晃脑地啧了一声,拿肿得淤胀的半只眼上下打量许季珊。“你昨儿个夜里送去的大洋已经收到了,但是吧,小爷我本来是要出城替姐夫去经手采办桐油一事的,眼下我这受伤了,许大商人你瞧这事儿……”
许季珊心领神会,立即接话道:“二少何等精贵的人物,采办押运这种事儿,自然得咱们这些下九流的跑腿儿。这么着吧二少,您只管在府里头好生将养着,这桐油,我替您采办。办好了,鄙人专程送去府上。”
秦二少嘿嘿地龇牙笑,比出两根手指。“要两百斤桐油。”
许季珊故意做出为难神色。“如今南边儿战事吃紧,听说押运的过往商贩往往有被打劫的,这桐油……”
秦二少立刻打断他,不依不饶道:“就两百斤!这可是姐夫特地交代给我的数儿。”
秦二少又搬出了江南道上的李道台。
如今冀北城还是李道台管辖着,虽说南边儿的义军攻城略地已经占据了半边儿江山,但冀北城,义军还不曾打进来。这天下还是拖着长辫子的天下,冀北城也还姓着李。
许季珊心知肚明,表情却看起来分外愁苦。“这……二少?”
“嗯?小爷我可不管,反正姐夫要的就是两百斤桐油。至于怎么弄的,那可就得看你许大商人的本事了!”秦二少见他愁苦,越发得意洋洋,抬手响亮地啪啪拍着许季珊肩头。
许季珊有意塌下半边肩膀让他拍,迟迟艾艾地跟他讨价还价。“二少,您看这个……能不能减个几十斤?您也晓得如今各路军队里头都在抢桐油。”
秦二少把眼一瞪,凶他道:“什么叫抢?我姐夫可是为朝廷办事儿,那能叫抢嘛嗯?你要是办不成,小爷我自个儿去办!”
说着就气呼呼地转身往外走。
许季珊小心又小心地做出赔罪架势,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下楼,边走边赔着笑。“哎呀二少这事儿真的是……”
咚咚咚,十几二十个官差都跟着秦二少下楼去了。
碧园路699号这栋小楼筑的稀罕,虽说是一楼,但从这下去还有半截楼梯,再出门才是外头正门。
水玖耳内听得众人下楼,还是略等了等,起身探头从窗户缝儿里张望了眼,直到见着秦二少趾高气扬地坐进了黑色小汽车,这才当真松了口气。他懒洋洋地拿开丝绢折扇,换回了自己原本清凌凌的男人嗓音,自嘲地笑了笑。
女佣阿梅立在一旁,也安安静静地笑了笑。“先生是个有办法的,水老板这回总算可以放心了。”
水玖蹙眉。“却不好让你家先生为我欠下这么大一份人情,等回头我去筹措一番,补给秦二少多少赔礼,我照数儿还给你家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