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玖就怀着这样的心思睡了,翻来覆去,到最后居然也睡得很沉。到他再次睁开眼,阁楼小窗外早已天光大亮。
“你醒了?”许季珊正在替他放下帘子,一边歉意地操着口南洋普通话跟他搭讪。“是我没想到,忘了让他们把帘子给放下来。”
水玖静静地望着他,见他换了三件套西装,忍不住皱眉。
许季珊右手插裤兜,从西装内搭马甲兜里露出金色怀表的链子,尴尬地咳嗽了几声,很认真地对他解释道:“道台府在找麻烦,我这一天都疲于奔命,所以没能考虑周全,水老板莫怪!”
帘子放下来了,室内沉沉的。幽幽的光打在水玖脸颊,长长羽睫轻垂,乌鸦羽一样。他鼻梁骨长得周正高挺,越发显得唇小而艳。
眼下那两片小而艳的唇正微弯,翘起15°,很有点俏皮。
“许先生真是个会说话的。”水玖笑得很浅薄,话语里意味不明。“昨夜是许先生你救了我,又收留我又替我医治,还打发阿梅来服侍我吃药,如今不过打个帘子的事儿,许先生居然还要亲自给我道歉。”
在水玖说话的时候,许季珊就一直盯着他那两片小而艳的唇。
哐当,许季珊手里的帘子没挂住铜钩,再次坠落。
水玖似笑非笑地撩起眼皮,一双点漆眸直勾勾地回望许季珊。
几秒后,许季珊抬手扶眼镜,却扶了个空,于是只能干咳。“咳咳,水老板太客气了。”
许季珊借机转过身,抓着半扇帘子想要再挂上铜钩,身后却传来水玖清凌凌的声音。
—“许先生打算怎样安置我?”
许季珊一怔,回过头,帘子再次沉沉地坠落。
水玖眼神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说话时很细很慢,每个字都像是特地送入他耳底。“秦二少是个不肯善罢甘休的人,我先前驳过他几次面子,班主与戏班里的人日子都不太好过。如今我又彻底惹怒了他,留我在这,只怕会连累许先生你。”
许季珊吃不准他话里的意思是想留还是想走,喉结滚了滚,斟酌着慢慢儿地一句句答他。“秦二少确实想要索你,我拦了,不过,我到底只是个行商的,道台府上还须一层层打点,这事儿急不得。眼下依我看,水老板倒是先不回去的好。”
水玖垂下眼,静静地道:“水某不过一个飘零人,昨夜承了许先生的情,已是过了。如今秦二少既然来索我,许先生也不必为难,直接将我交出去就是。”
许季珊沉默了会儿,忽然间呼吸粗重,大步走近双手按在床沿,浓眉下一对鹰眼十分暴戾。“在水老板你心里,我许季珊是个什么样的人?”
水玖猝不及防,倒是教他吓了一跳,挑眉望着这人。
“我昨晚上既然把你从秦二少那种人手里救出来,就断舍不得再眼睁睁推你入火坑。”许季珊拧眉咬牙,字字咬字不清,却莫名透出股狠劲。“水老板你只要在这待着就行。”
水玖嘴角一抽。“许先生这是在命令我?”
许季珊张嘴哈了一声,懒洋洋抬直身子,浓眉下那双鹰眼依然锁着水玖,字字诛心。“又或者,水老板更乐意自动送去给秦二少玩?”
“你……!”水玖一瞬间面皮涨得通红,眼底都充了血。“许先生你放尊重些!”
许季珊烦躁地扯乱领带,咬字不清地发狠。“这件事我会解决,水老板只管在我家养着就行。”
他不说这句还好,说了,水玖顿时就连躺都躺不住了,猛地坐起身,也不管头晕目眩眼发黑,也咬着一口银牙恨恨地道:“水某与许先生素昧平生,不敢劳动!”
水玖说着就要挣扎着起身,一双大手牢牢地按住了他。
许季珊居高临下地以环抱姿势俯视他,鹰眼在他绯红脸皮扫了几眼,最后慢吞吞地笑了一声。“水老板好大的脾气。”
5、05
◎“貌若天仙的表小姐”◎
两个人正闹的不可开交,外头乱哄哄地响起脚步声,先前伺候过水玖的女佣阿梅形色仓惶地立在门口急切道:“先生不好了,道台府那位又带着官差来门上闹了。”
许季珊叹气,抬手捏了捏鼻梁骨,沉声对水玖道:“水老板,现在不是闹意气的时候。”
确实不是时候。
但他也犯不着欠下素昧平生的许季珊这个天大的人情。
水玖略一沉吟,肃然整容。“许先生还是将我交出去的好,我自幼唱戏,这些场面上的事体,我大致还兜得住。”
许季珊沉默,居高临下地审视他。在昏沉沉半边帘子映照的天光下望着水玖那两瓣小而艳的唇,忽然勾起嘴角笑了笑。“这些话,在平常或许还可说得,可眼下那位秦二少早叫裤. !裆冲昏了脑子,怕是只要一见到水老板,就得抓着你当众哔【——】。”
“你……!”
许季珊说这话时完全不顾及女佣阿梅也在场。水玖臊得苍白脸颊绯红,手指揪住床沿,恨恨地道:“那也是我自家的事。”
许季珊却已经抬直身子,重新整肃了下领带西装,操着一口南洋普通话吩咐阿梅。“我先下去周旋,你带水老板去换件衣裳。”
“是,先生。”
许季珊不戴眼镜的时候总透着莫名凶相,浓眉下一对鹰眼锐利地盯着阿梅,唬得阿梅连头都不敢抬。“就拿去年表小姐留下来的衣裳,西洋裙子有鲸鱼骨,拿来给水老板换上正合适。”
“是。”
水玖诧异挑眉,刚要开口,许季珊又扭过头对他说话了,勉强算是句解释。
—“秦二少带了二十几个官兵,一会儿可能要搜楼,水老板你这副模样,挣扎都挣扎不得,倒不如换上女装暂时避开的好。”
水玖在戏班子里唱的是男旦,穿女装扮演白娘子穆桂英,鬓边还贴着花钿,换女装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大事体。
但他还是得问一句。“许先生这样帮水某,水某……还不起。”
水玖那双一波三折的天然丹凤眼微挑,眼底说的话,与嘴里说的,完全不是同一回事。
许季珊大约是看懂了,故意慢吞吞地目光下瞥,在水玖多情笼烟眉多停留了几秒,然后沿着高挺鼻梁往下,到两瓣小而艳的唇,最后他目光留在水玖只穿着件薄薄贴身里衫儿的身子。
水玖下意识脊背拔直双手攥拳,戒备如一只被猎人瞄准的鹿。
许季珊鹰眼里的笑意微漾,唇角也勾起,当着女佣阿梅的面大剌剌地笑了,道:“你我之间的事,回头再说。眼下最要紧的是把你藏好。”
水玖眉头皱的要打结。
楼梯上咚咚咚的脚步声再次逼近,许宅的老管家不得不亲自上楼,隔着五六步远,就急惶惶地喊道:“先生,许先生,官兵说要抄家搜人。”
许季珊匆匆地往门外走,在门口迎上老管家,低声说了句什么。
几秒后,许季珊带着老管家一道下楼。
水玖与女佣阿梅面面相觑。水玖总觉得这位许先生分外别扭,对他态度也不分明,眼下他寄身于许宅,没来由倒给许季珊惹下莫大麻烦。他叹了口气,望着阿梅。“劳烦,带我去换衣裳。”
**
一楼,西洋的大玻璃镜子前。
女佣阿梅低头在背后替水玖束腰,勒紧了后,又小心翼翼地问:“会不会太紧?”
水玖望着立地玻璃镜里的自己,苍白两颊微染绯红。他原本就生的皮肤冷白,脖颈子也颀长优美,眼下穿着件泡泡袖浅云青色镶嵌粉色玫瑰的落地蓬蓬裙,大幅裙摆一泻如注,似大幅月华倾照入屋。
“讲真的,水先生您穿这件洋装真好看!”女佣阿梅低头抿嘴笑。“就连表小姐穿着都没水先生这样有气势,活脱脱的西洋公主似的。”
水玖皱眉。
嗤啦嗤啦束腰带的声音清晰入耳。
鲸鱼骨束腰带和内衬钢条勒得他有点透不上气,加上楼内燥热,两颊那抹绯色便涨成了红霞。“只是暂时借穿,不必弄那样讲究。”
“那可使不得,”女佣阿梅又抿嘴偷笑。“先生交代了,说待会儿还得给您把遮脸的扇子拿上,防备着官差们搜到这儿来。”
女佣阿梅的话音还没落地,外头果然纷纷扰扰地传来许季珊与人寒暄的声音。
—“你把德胜班的水老板藏哪儿去了?”
—“没藏,昨夜鄙人独自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