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意场上混的,普通商人。”
“哦——”宁济民怪腔怪调,又深深吸了一大口洋烟,笑了声。“他能坐进大帅的府里头喝茶,去了洋行,他能对答如流。就连衙门口走过去,官差都得赏给他三分薄面。这种场面上的‘普通商人’,他说的话,阿九哥你能真信吗?”
水玖重新又将眼皮放下,淡淡地道:“我信他。”
“呵呵,”宁济民再次嗤笑,抬起脚,朝他走近了些,几乎是俯身压迫着水玖又逼问了一句。“倘若是他哄你呢?”
“那也是我自家笨。”水玖垂下眼皮,淡淡地道:“被他骗了,也没什话可说。”
“你就这样对他死心塌地!”宁济民咬牙,有些愤愤不平。
眼下宁济民与水玖相距不过三寸。水玖若是站起来,一个不小心,就会碰着宁济民的眉头,于是他略微向身后侧了侧,然后才从容起身,轻掸月白色长衫上的褶皱,神色淡淡地道:“我今日私自来见你,已经是冒了绝大的风险。还有,倘若你来靖西府,仍打着做上回在冀北城勾当的主意,我劝你还是早些出城的好。”
“有什么风险?他管着你?”宁济民呲牙笑。
水玖避开这话题,皱眉,顾左右而言他。“你好歹也是个排长。这样丢下你手底下的兵擅自进城,难道不……?”
“难道什么?”宁济民继续龇牙咧嘴笑。“如今老子说了最大。”
他说着懒洋洋的伸了个腰,又望向水玖。“倒是阿九哥你,你同这个商人厮混在一处,总归不妥当。不如跟我一起走吧?”
刚才一进门,宁济民就说的清楚明白,这趟他私自入城内,就是为了接水玖走。这些水玖都晓得,水玖也信宁济民是真心真意为他好。
只可惜宁济民的“好”,水玖觉得自家要不起。他神情索然地起身,眼眸半垂着,淡淡道:“从今往后,这些话都不要再提起。若无其他事,我先回去了。”
“阿九哥——”宁济民伸开胳膊拦他。
水玖忽然勾唇笑了一下。“约摸他也该从商会回家了,要到家寻不着我,他会急的。”
这句话说的,宁济民脸色顿时黑下来。“你与他到底……”
宁济民作势来捉水玖的手。
水玖却利落地往后退开三步,手抄在身后,低下头又笑了一声。“水生,从小我一直拿你当弟弟,可实际上咱俩年岁差不多吧?甚或你比我还大着几个月?”
水玖又笑了一下。“你这声‘阿九哥’,我听了十几年,我爱听。”
说罢,他再也不回头,打开门径直出去了。
刚推开门,外头金碧辉煌,玻璃镜子似的地面上光照的水玖微有些晃神。遥遥的,他似乎瞧见许季珊正大步流星地朝他走过来。
不能吧?那家伙不是去商会吃酒席了吗?
水玖刚皱眉,许季珊却已经走到了面前。人还未走近,先嘿嘿的傻笑起来。
“你来做什么?”水玖顿时没好气,吊下脸,从鼻孔里冷冷地哼了一声。
许季珊直接抄起他的手,两只大手包住,笑嘻嘻地道:“嗐,不放心你。”
“你疑心我?!”水玖冷笑,试图将手抽出来。“官话讲的这样漂亮,可谁又晓得,你是不是疑心我与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体?”
他其实不说这句,许季珊只是疑惑,结果他这句出口,相当于挑明了。许季珊顿时心里咯噔一声,晓得果然没猜错,那个小子就是对水玖有想头!但是他表面上依旧笑吟吟的,仿佛瞎了也聋了,贴着水玖耳边悄悄地道了句:“嗐你就是我这心。这颗心都跑了,你说我能不跟着来吗?就算是闭了眼,两只脚爬吧,也朝你爬过来了。”
“呸!”水玖带笑啐了他一口。“爬?那你得手脚并用才行。”
“那也行啊。”没想到,许季珊居然毫不知廉耻地应了。“回到家,我在地上爬给你看。”
水玖哑然。
许季珊拉着他出了门,坐上了车,依旧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对待这么个人,水玖就算是石头做的心,顿时也软了,浑然似化作一滩春水。
在回去的路上,许季珊与水玖并排坐在小汽车后头。许季珊将帽檐低低的拉下来,然后牵起水玖的手,十指交扣。水玖微微一愣,前头开车的司机却头也不回,脊背挺得笔直。
水玖便悄悄地问:“是做什么?”
许季珊不答,反倒将他手指扣得更紧了些。
水玖蹙眉,偷偷地溜了许季珊一眼,见这家伙似乎有些吃味的模样,忍不住轻笑一声。“我与他……”
“不是你的事儿。”许季珊低低地答了他一句,嗓音郁沉。“我晓得你,也信你。”
水玖心里一安。
过了会儿,许季珊又恨恨地笑了声。“但那家伙,我可信不过。”
46、46
◎“水老板,跟我回家咯”◎
许季珊想要探个底,看他在水玖心里头到底是怎样的位置,便故意将水玖细腰搂紧了,呼吸间带着灼热,醋意扑鼻。“嘿,说句实话,水老板!咱们认得这许多天,有关于你的事,你可什么都没同我说过。而我呢?”
许季珊故意又将手探入喉结处,将那条缀着黄金细链子的相框拽出来,亮给水玖看。“喏,鄙人我可是什么底细都跟你交代了啊!”
水玖原本心里头有十分不过意,眼下被他一闹,散去了七八分,只剩下从鼻孔里冷冷的哼了一声。掉过头,索性不理他了。
一路上任凭许季珊再怎样挑逗,水玖到底不再反应。
回去后晚饭也没得吃。许季珊叫后厨弄了些宵夜过来,又泡了壶酽酽的凤凰单枞,好声好气的,想把人哄回来。
“不吃。”水玖却将面前的茶碟碗盏都推开,有些恹恹。“不舒服,我先回去睡了。”
许季珊上下扫了眼,猜测这人可能还是在闹脾气,怪他半路上不该拿他当贼审。何况水玖临出门前也跟他打了招呼,说是要独自去见,他却颠颠的跟过去了,恐怕这人心里头不舒服。
后悔么,倒是谈不上。只是眼下将人得罪了,他得琢磨怎么把人哄回来。
水玖不晓得他心里头七拐八绕已经跑完了山路盘盘十八弯,径自起身,沿着长廊走回屋。木屐踏过长廊,答答作响。
许季珊扭头看了眼外头,秋寒深重,高树上的蝉都死了。靖西府已经开始有入冬的架势了,早些睡也好。于是他将人送到门口,懒洋洋地倚在门框,双手抱胸。“明儿一早,我带你出门去逛逛,省得你老闷在家里恹恹的。”
“不去。”
许季珊张嘴还要说话,水玖却当他面将拉门给拉上了。许季珊猝不及防,险些脸皮亲上了拉门。
啪嗒一声,屋里头灯火都关了。
许季珊莫可奈何,只得独自吃了茶点,也潦草睡了。
第二天,许季珊兴冲冲地想起个念头来。眼下虽说不年不节的,衙门商会两头事情又繁杂,再者,米行整日家的排队抢米粮,他身为东家应当是忙得脚不沾地,但是他觉得什么事情都没有哄好水玖重要。便一大早脸还没洗就叫来管家,说下午再请皮影戏班子的人过来。
管家应了出去。
许季珊收拾的精神抖擞,找到水玖屋外。“水老板,水老板?”
屋里头静悄悄。
许季珊便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忽然道:“阿玖。”
屋里头传来水玖闷声闷气的声音。“……别乱喊。”
却是带着浓浓的鼻腔。
“还没起呢?”许季珊嘿嘿地笑,径自脱了鞋,将拉门打开,穿着灰白布袜走进来。
水玖背对着他,脸朝墙壁睡着。
许季珊忽然坏心眼的想要闹一闹这人,轻手轻脚地,俯身作势要压。结果他刚掀开棉被,伸手就摸到了水玖湿漉漉的后脊背。
水玖整个人像是泡在寒冰湖中,冷汗淋漓的。
“怎么这许多汗?”许季珊说着,大手一摸,抚上了水玖额头。
却是烫得吓人。
许季珊忙将人半抱着在怀里翻过来,见水玖眼眸紧紧闭着,呼吸粗重,兜头彻脸胀得通红。再摸手心、脚心,全都烫得吓人。
“喛,病了怎么也不说?”
许季珊立即慌了,浓眉紧皱,抱着人就要往外跑。刚走两步,又回过头来,将人重新放被窝里塞好,还将被角都掖紧了,防止有风吹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