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见他神色不好,声音放得更加轻了。“外头有个人,说是送信过来。”
“鬼鬼祟祟的,谁?”许季珊浓眉高挑,心里头已经有七八分不高兴了。
管家便将信从怀里头摸出来,递到许季珊手上,道:“那人也不肯说。只肯说是送给水老板的。”
管家约略晓得些水玖的事儿。毕竟水玖唱戏,红遍大江南北。管家在靖西府见多识广,多少也晓得这号人物,许宅其他人却都还瞒着。
许季珊接过信,略一沉吟。什么人寻水玖居然寻到他的宅院上来了?
他再转脸看过去,见水玖笔笔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双手轻搭膝头,望着皮影戏上被掀翻一地的天庭,眼眉微弯,像个孩子那样高兴。
“行吧,”许季珊不忍心打断这样高兴的水玖,便将信接过来纳入袖底,淡淡地应了一声。“我回头交给他。”
过了一会儿,水玖终于发现许季珊不在,转脸过来寻他。那双一波三折的丹凤眼四处搜寻,水波微漾。
许季珊便迎着他的眼神走过去。
人还没走近,水玖先眼神一亮,随后脸上现出亮晶晶的神采。
许季珊没想到,原来有一天水玖见到他也会这样高兴。于是他心里头一温,又一软,快步走过去,棱角分明的唇高高翘起。
“刚才做什么去了?”水玖带着点埋怨。
许季珊愈发心里头痒酥酥的,便搂住他,低低地笑道:“没什么。”
水玖望了他一眼。
皮影戏班子锣鼓声喧天,虽说是皮影戏,却也做足了戏台子上的架势。水玖注意力又被吸引过去了,转头去看孙猴子怎样大闹天庭,然后怎样叫如来佛祖给镇压在五指山下。
许季珊捏紧了袖底那封信,眼神幽幽地沉下去。
45、45
◎“死心塌地”◎
许季珊磨磨蹭蹭,直到晚饭辰光才假装不经意地问水玖。“你在靖西府,可还有旁的熟人?”
水玖筷子一顿。“没什么熟人。”他挑起长眉,眼神似乎在思索。
许季珊打量着,这人神色间不似骗他,心底先舒坦了三分。又试探地递了句话。“呃,咱们在小叶家羊肉铺子见到的那个……”
许季珊故意欲言又止。水玖脸色果然一变,冷白色手指攥紧了筷子。
许季珊刚才心里头那点子舒坦立即就飞到九霄云外,也放下筷子,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那人写了封信来,说是要寻你去单独说话。”
他从西装裤口袋里掏出那封信,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
水玖眼眸下瞥,却不伸手去拿。
“怎地不看信?”
“回屋再拆。”
水玖淡淡的,又扒拉了几口饭,在起身离席的时候才俯身探前,试图将那封信抽走。
啪一声,许季珊将蜜蜡色大手猛地盖在水玖的手背上。
许季珊全程打量着他,眼下见他一个字不交代,显然是想去单刀赴会,心里头的小怒火飙飙的往上跑。“你就不同我说声,那人到底是谁?”
水玖微一迟疑,别开脸。“与你无甚关系。”
“哼!”许季珊鼻孔里都要冒出火来。
水玖却把手缩回去了。“你既不让我拿信,又巴巴地把这信放在我面前做什么?”
论理,这件事确实是许季珊赖皮。但许季珊在水玖面前早就赖皮惯了,蜜蜡色大手依然盖着信,故意阴冷地笑了一声。“你在靖西府人生地不熟的,我怕你单独出去,叫人给拐跑了。”
水玖呵了一声。
“要么……”许季珊突然倾身向前,凑近了,嘿嘿地笑道:“我陪你一道去吧?”
“不用。”水玖依旧清冷,似乎连信都不想拿了,转身就走。边走,边淡淡地道,“你若一定要拦着,我也没法子。谁让我是叫你养在这笼子里的金丝雀。”
这话说的!
许季珊心里头立刻慌了,眼见着水玖已经一撩长袍跨过了门槛,忙将那封信抓在手里快步追上去。边赔笑,边大声道:“我可从来不敢圈着你!行吧,行吧,你要单独去见,就自个儿去见吧。”
直到了和馆长廊前,水玖依然板着脸不搭理他。最后许季珊无奈,只得又是哄,又是讨好卖乖,终于将信递出去。直到水玖回屋,隔着道拉门,许季珊这才反应过来——分明是他要借着这封信来刺探这人口风,结果好嘛,反倒叫这人将了一军。
夜色里,星子稀少。许季珊愣了半晌,最后单手插裤兜,反倒翘起嘴角笑了。
算了,谁让他宠着这人呢?让一步,就让一步吧。
屋里头水玖盘腿坐在实木地板上,垂着眼。信已经拆开了,无头无尾,只约他明儿个晌午到燕和大酒店去一趟。
燕和大酒店是西洋人办的楼子,金碧辉煌,头顶水晶吊灯照的四面跟水银玻璃镜子似的,是个高档场所。水玖琢磨着,大约是宁济民在靖西府混得还不错。
只是,约他去,也不晓得为着什么事?
水玖琢磨了半宿,第二天却早早就起身了。他特地问了声,吴妈说是许季珊一大早就去商会了,估计着天黑才能回来。
水玖心下一松。大约到了十一点钟,出门便叫了辆黄包车直奔燕和大酒店。
他刚抬脚从黄包车下来,就见到宁济民吊儿郎当地站在燕和大酒店门口,歪着嘴冲他笑。宁济民今日套了身青灰色的立领洋装,腰间皮带扣上挂着枪套子,左边肩头有勋章,看样子竟像是在衙门里头当了兵,军衔还不低。
水玖一愣。之前宁济民一直是混江南义军的,与朝廷压根八杆子打不着关系,什么时候被朝廷给招安了?可既然被招安了,为什么那夜他戴着毡帽,一副鬼鬼祟祟很怕被认出来的模样?
宁济民大踏步过来,领着他往里面走,边笑着道:“订了个包间喝茶吃饭,走走,阿九哥,我带你逛逛去。”
水玖略点了点头。
起先吃饭喝茶的时候,宁济民还算老实,只不断地冲他让菜,没说什么过分的。但等到一顿饭吃完,茶也喝过了两盅之后,宁济民突然挑高浓眉问道:“阿九哥,你在靖西府过得怎么样?”
“我……”水玖犹豫了一下。“我如今蛮好。”
“蛮好?请你吃羊肉的那个男人……”宁济民嗤笑一声。“你与他什么关系?”
水玖眼神跳了跳,不自觉地侧开脸。“我暂时住在他那儿。”
“那男人对你心怀不轨。”宁济民说着,突然抬起手,将水玖整个人笼在自己的身体阴影下,语含压迫。“早点离了他,跟我一起走吧?”
那日,在小树林外,宁济民也是这样对他说的。结果许季珊追出来时,却教一伙不相干的马贼砍伤了。
水玖心头一窒,呼吸都有些不稳。“不!”
他坚定地否决道:“这次我再不会跟你走了。”
“为什么?”宁济民俯身,呼吸几乎喷洒在水玖的面皮,又压迫性的低声喊了一句。“阿九哥……”
“莫要这样唤我!”水玖仓促地打断他,闭了闭眼,菱角唇微张着喘气。“水生,咱们本来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如今我跟他在一起,你呢,你既然已经从了军前途大好,倒不如自家去寻前程。咱们从此后,桥归桥路归路。”
“不要!”宁济民利落地截断他,俯身压得更近了些,两道浓眉几乎就顶在水玖的眉头上。“阿九哥,咱们俩从小在一起长大,难道我在你心里头还比不过那个男人吗?”
这句话说的,仿佛不是在讨论前程未来,而是在争风吃醋。
水玖心里咯噔一声。
“我不同你说,”水玖脸色煞白,强撑着稳住嗓子,清凌凌地道:“况且他与我与别个不同。”
蹭一下,宁济民捏着拳头站起身,脸色变了变。他从怀里掏出洋烟,靠墙角站着,手掌挡风点了个火。在淡蓝色烟雾散开后,才静静地道:“嗯,阿九哥你继续说。”
水玖垂下眼皮,淡声道:“我与他都是打小儿就没了母亲。怎么说,也算是同病相怜。”
宁济民不动声色地望着他,半晌,响亮地嗤笑了一声。“这话,是他同你说的吧?”
水玖诧异他居然猜中,不由得撩起眼皮,回望宁济民。
灯光底下,靠墙站着的宁济民吊儿郎当,那套青灰色的军装衬托得他格外英俊。
宁济民见他望过来,挑眉,左边浓眉里头藏的那粒黑痣仿佛也跳了跳,神色活泼了些。“他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