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一处草木微秃的山崖边,一座雪白的圆形殿宇屹立在那里,墙上砌着一排大如水缸的雕花镂空窗,日辉便从这样的窗户进到殿宇内,殿宇的旁边是流势有些温柔的小瀑布,两人一起来到门外,朱炎风瞧见门扉上的金色野兽铺首吊环没有上锁,便替黄延推开这扇由重石所制的门扉,与他一起进到殿宇中。
殿中无他,只有一个偌大的莲池,王莲的巨大叶子浮在洁净的水面上,依旧不见半片腐朽,莲的清香扑鼻而来,一小片日辉不偏不斜地照在莲叶上,照进水中,圣洁而光明。
朱炎风送黄延到台阶口,黄延停步回首,看了看朱炎风,目光又落在他的手上,那只手还痴痴地牵着黄延的手不肯放开。黄延浅笑道:“你是不是……该松手了?”
朱炎风回道:“要不,我送你进去?”
黄延答道:“它能承载得我,未必能同时承载你。不怕失重掉进水里吗?”
朱炎风不回答,只轻轻骚了骚后脑勺,黄延温柔地挣开他的手,缓缓踩着台阶走下去,到了离水面最近的台阶,纵身飞跃出去,鞋尖轻点莲叶边缘的刹那,灵巧地旋身,盘腿坐在了莲叶中央,两只手悠然地放在双膝上,两手的手心上捧着拂尘,平静地看岸上的朱炎风一眼,启唇:“深夜的时候,再相见。”
朱炎风立刻答应道:“深夜的时候,再相见!”便瞧着黄延缓缓闭上双眼,知晓黄延已经进入禅坐的最高境界,自己便就地坐下,一只膝头屈起,静静地看着黄延,静静地等候。
黄昏以后,祝云盏闯上了淅雨台总舵,戴着面具,也带着一身血淋淋的伤,新伤加上崩裂的旧伤,鲜血一路滴落,新旧伤口疼痛,但他咬牙撑到了这里,满目杀气,见了增援也不惧怕,挥刀继续往前闯,直闯到通往洞房的那一条通道,刚好遇上薛慕华与扎月。
“扎月!你过来!”他大叫一声,手中依旧握紧刀柄,横着长刀,不松懈半分。扎月只听他的叫唤便认得出他,当下怔了一怔,回头瞥了清娘子一眼,不敢迈出一步。
祝云盏再度大叫一声,犹如狼嗷:“扎月!你听我的!到我身边!”
薛慕华冷冷质问:“你是什么人,敢来破坏本座的喜事!”
祝云盏叫道:“你不用管我是谁!今夜我要带走扎月!”
薛慕华忙吩咐弟子:“此人来路不明,又乱喊夫人的芳名,杀了他!”
众弟子立刻一拥而上,围杀祝云盏,顿时祝云盏身上又增了几道伤口,扎月生怕他会死在眼前,便擅自冲进修罗阵,替他挡下了一剑,剑尖刺入她的锁骨下方。
薛慕华急忙叫停,严声质问:“你当真认识此人?与他是什么关系?”
扎月捂住伤口,启唇:“他……他是我的师兄!你让我和他说几句,好让他别闹!”见薛慕华不语,便当作是同意,转身奔到祝云盏面前,劝道:“趁现在,你快走!”
祝云盏忙抓住她的手,要求道:“我们一起走!你不能嫁给他!”
扎月急忙低声劝道:“师兄你信我!这是我爹的命令,我身不由己!待任务完成,我会带我们的孩子去找你!你要留着这条性命等我!”
祝云盏抓她的手更紧,惊讶道:“你说什么?!你已经……!”
扎月将他往前一推,叫道:“走啊!师兄!别做糊涂的事!”
祝云盏瞧见她的双眼在央求自己,咬了咬牙,转身就跑了出去。
淅雨台弟子见状,刚要去追,扎月叫道:“不许追!我以掌门夫人的身份命令你们!”
众弟子回头,目光投在薛慕华身上,听候薛慕华的表态,薛慕华泰然道:“夫人说不追,那便不要追了,都好好收拾,各归其位。”
清娘子稍稍提着裙摆,扭着屁股奔至扎月身侧,瞧了瞧她的伤口,故意脱口:“小姐,你怎么样了?这么大的窟窿,今晚怕是不能洞房了!”忙又对薛慕华说:“薛掌门!快些叫人来给小姐治伤啊!”
薛慕华只先吩咐他:“你先送本座的夫人到洞房。”说完,就带一名侍从离开。
清娘子搀扶扎月往前走:“小姐真不该在方才出去替他承受那一剑。”
扎月坚强地回道:“我不后悔!”
清娘子轻轻叹了一叹,才道:“我真羡慕小姐有这么一段情投意合的姻缘。”
到了洞房,清娘子停步,轻轻推开门扉:“到洞房了,小姐进去歇息吧。”便搀扶她进到房中。
过了一会儿,薛慕华亲自带了郎中进到洞房,郎中只隔着衣衫瞧了扎月的伤口一眼,便从医药箱里取出几只药瓶,吩咐徒弟将几种药粉放进碗里,配成一副药,又吩咐女徒弟进到屏风背后替扎月涂药包扎。
薛慕华关心着,命令郎中:“她的肩伤成这样,可不能留下什么伤疤!”
郎中回话道:“掌门放心,掌门夫人只要按时换药,饮食清淡,伤愈后,肌肤定会恢复如初。”
薛慕华面不改色:“若是真没你说的那样好,本座就不留你活命!”
郎中急忙道:“不敢不敢!”
女徒弟从屏风背面快步走了出来,但神色有异。郎中问道:“已经给夫人包扎好了?”女徒弟点了点头,随即告知:“刚才,夫人说想吐,但是什么也没吐出来……”
郎中愣了一愣,忙走进屏风背面,须臾之后,快步走了出来,对薛慕华禀告:“掌门,夫人她……”
薛慕华一听,便知出了什么大事,急忙问:“夫人怎么了?!”
郎中捧手恭喜:“夫人有喜了!”
薛慕华欢喜不已,忙走进屏风背面,轻坐在寝榻边缘:“扎月,你有喜了!想不到那一夜我酒后鲁莽,竟让你怀上了身孕!”
扎月只微微一笑,不言语。
薛慕华回头吩咐清娘子:“今后好好照顾夫人,不可有什么闪失!”
清娘子捧手回道:“喏。”
薛慕华等人走了以后,清娘子便关紧了门扉,从下巴下开始,轻轻撕出一张肤皮面具,变回了阳清名,然后坐在椅子上。
立架灯笼的烛火还没有熄灭,他便睁着眼心忖:尊主明明已经在半路安插了人手,为何祝小子还能闯上淅雨台总舵?难道又是那些神秘人替他开了路?那些神秘人,总不会是青鸾城的吧。哼,当初若不是青鸾城的人和李旋插手,我早就能将苏仲明送到暮丰社,也早就能靠暮丰社将薛慕华铲除、夺回掌门之位了!
在茶桌案支起一只手,撑着腮,他继续心忖:若我这次计策成功,夺回掌门之位以后,我也要将我的远带回淅雨台,让他一辈子都待在我身边!就算,他与无砚有连命咒……
同一个时辰,青鸾城内,朱炎风提着灯笼,独自走在寂寥的径道上。即便坟场不在此处,入夜以后的高耸入云的杉树林,幽深漆黑得令人毛骨悚然,尤其是陡然在头顶响起的禽鸟叫声,但朱炎风只泰然地往前走,一直走着,来到一座雪白的殿宇,灯笼里的灯火光一点一点地撕裂殿宇中的黑暗,依稀照见黄延的脸庞。
黄延仍静静地坐在巨大的莲叶上,闭着双眼,盘腿打坐,有意识却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静止仿佛一尊活蜡像。
朱炎风将灯笼挂好,只身站在岸边看着他,等着他,如此守了半个时辰,不由在岸边徘徊起来,一边缓缓徘徊看着他,累了以后,还坐在台阶上看着他,即便他听不见,也不敢自言自语吵到他。
水滴的声音,在这个时辰里尤其清晰,一滴,两滴,三滴……不知是从哪里凝结成珠、又往哪里落下,只是时不时地在人的耳边响起清晰的滴答声。
朱炎风心里的淡淡焦急,正宛如这样的水滴声,忍不住心忖:他说深夜以后会结束禅坐,现在已经深夜了,他还是没动,真怕他有什么闪失。师父说,不可以用蛮力强行结束修者的禅坐,否则必走火入魔,唉……
在朱炎风出神的时候,黄延已缓缓睁开眼,平静地望了望朱炎风,看到他是这副神色,便轻轻勾起唇角,然后斜眼想了想,拿起拂尘朝他投了过去。
拂尘只‘咻’的一下,就正好落入朱炎风的怀中,朱炎风愣了愣,忙回头望去,见黄延睁着双眼,立刻喜出望外,拿着拂尘立起身,催道:“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