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初对她的单纯困惑不解,后来才慢慢明白一二。
就像,世人都标榜她的德行,说她是女中夫子,宽厚不妒。
倒是实事。
可“不妒”的背后,是燕王自从与她成亲,她本人便是专房之宠。她根本没有妒忌的必要。
我没有燕王妃那样好的运气。
世子纳妃,一正一副。他的温柔不只给我一个人,也一样给了侧妃李氏。
好在李氏为人谦卑,因此我们相处还算融洽。
又或者说,在燕王府时,燕王妃掌管的王府后院,安静和谐。
公婆慈爱,丈夫温柔,妾室安分,于我而言,是知足的。比我预想的波涛汹涌的争斗要好。
于是我安心孝敬公婆,向婆母学习掌家,悉心侍奉丈夫,没几年便生下了基儿。一个天生颖悟懂事的孩子,我对他抱有很高的期待。
后来便是靖难。
犹记得起兵前,世子对我说:“秀娥,一旦起兵,前途艰险,九死一生,没有回头路。你若不想留下,就带这张和离书走。我误了你一生,对不起你,来世再报罢。”
他不知道,误我一生的,不是当初洞房花烛,而恰恰是这番话。
两个人若能携手走过生死,大概就不会散了吧,我想。
或许这宫里,真的有真情在呢。
就像,婆母过世多年之后,留下的一枝牡丹金簪仍能让公公对小小的孙氏高看一眼。
我不知道如果时光倒退回永乐八年,我是否还会留下孙氏。
孙氏行止端庄,并没有狐媚惑主的作态;她对基儿,也没有太多私心。
可越是如此,她越令我生厌。
明明工于心计,却又有一种不该存在的单纯。
甚至用那种单纯,沾染了基儿。
与他父亲不同,基儿是从小就知道皇家无情。他对汉王从未手软过。可他竟然相信孙氏对他的所谓真心。
自从她来,我的儿子便不再是那个乖巧懂事的儿子。
他在前朝与老狐狸们打交道尚且不败下风,在孙氏面前竟似看不透她的玲珑心思。他一心护着她,好像她是什么易碎的宝贝。以孙氏的心计,哪里需要人护着?可基儿竟然就心甘情愿任她摆布。好像天地间什么都不要了,就只想要那个女人。
为了婚事,为了孙氏的位分,他从出生以来第一次忤逆我。
之后便有第二次,第三次。
或许这就是俗话说的,“有了媳妇忘了娘”吧。
去年九月的某个夜晚,他带着孙氏前来,说完他父皇欲立郭妃为后,又说“儿子和若微愿意站在娘这边。也盼着娘,将来成全儿子和若微,给若微一个她该得的名分。”
我突然觉得,他和她站在一起,如此刺眼。
他来和他的母亲谈条件,放出他威逼利诱的手段,合纵连横,为了他的孙氏。
他的孙氏就那么好,好到让他一点名分上的委屈都不肯让她受。这些年来念念不忘要给她名分,不惜算计自己的母亲。
而我的丈夫,却要将本该属于我的名分,拿给另一个女人。
丈夫背弃了我,儿子也不再属于我。
我放声痛哭,不是哭一时的背叛,而是哭我的一生。
哭完了,就到了该复仇的时候。
召见胡氏,允诺她太子妃位,令她佯装投靠郭氏。
胡氏试探着说起祁镇身世,我假装初闻。
祁镇之事我当然早已知情,可此事基儿深涉其中,我若要以此责难孙氏,必会伤及基儿,只能装作不知。胡氏来诉,我便晓以大义,让她为了基儿,不要对外将事情揭露,至于私下与基儿的交涉,我承诺站在她这一边帮她讨个公道。
胡氏是个办事得力的人,智谋不在其姊之下,很快便将郭氏哄转。可惜这样的人放在基儿身边,他却不肯用。
我的计划有胡氏的助力,一步步推进,有条不紊。
郭氏,我绝不放过,恨不得生食其肉。可是其他人……
皇帝提起我新婚那几年的病,让我片刻惘然。
二十多年前,也是在这座北京城,燕世子朱高炽待我,柔情蜜意。
有一次我生病,他却不得不奉高皇帝旨意前往南京,也曾在信中切切问我病情,填了词寄来:
烟抹霜林秋欲困,吹破胭脂,便觉西风润。翠袖怯寒愁一寸,谁家庭院黄昏信。
明月修容生远恨,旋摘余娇,簪满佳人鬓。醉倚小阑花影近,不应先有春风分。
我见了信,疾病之苦便轻了三分,心想他确如婆母所言,虽然不算高大英俊,却也不丑,温柔善良。而且通儒学,擅诗词,有谦谦君子之风……不失为一个值得倾心的好男子、好夫主。
然而手里托着孙氏奉上的银盏,盏中冰镇绿豆汤冒着寒气,我很快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