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妻果然如他所料,不出三日便察觉蹊跷,拖着病体杀上了门——她提着厅堂中辟邪的宝剑,暴怒地将剑锋抵上了他的喉咙!
剑锋的寒光在颈边闪烁,王濉却视若无睹:“巡儿须得有她方能更进一步,他唯独求我这一次,我不能置之不理。那是我的独子,无论如何,我都要助他。”
“那是你儿子,娴儿也是你的亲孙女啊!你这老贼!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贤惠了一辈子的老妻,此时咆哮声几乎掀了屋顶,“王濉我告诉你!只要有我一条命在,他王巡就休想动我娴儿一根……额,咯——”
“嗬——”她怒目圆睁,仰面倒下去!
王濉吓呆了。
下人们听见重物倒地之声,急急地破门而入,已口歪眼斜、人事不省的老妪被七手八脚地抬出了书房,没人顾得上王濉。
不会再有人挡巡儿的路了。他盯着摔落在地上的宝剑恍惚想。
……
“怎么,祖父还不曾归家么?”
夜幕低垂时,不知多少次听见下人推诿的娴意终于失了耐性,扬手便将那粉彩点心碟子摔在地上!
呛啷一声,精米粉蒸成的雪白点心在满地的碎瓷片中翻滚,一路留下触目惊心的鲜明痕迹。那散了满地的点心渣子躺在暗色的地面上,升腾出最后一缕微末的热气。
机灵些的丫鬟悄无声息地顺着墙根溜出门去报信儿,余下驽钝的那个则只会惶恐地望向娴意,嘴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想也知道会去找谁,可她却不愿再与他们说那许多有的没的!娴意冷嗤一声,看也不看地踩过那狼藉往外走,丫鬟不敢说话,只得迈着小碎步跟了上去。
被落在原地的霍宸抬眼望了望空无一人的厅堂,装模作样地叹气。他一面叹,一面四处逡巡,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忽然,他眼睛微微一亮,将墙上挂着的一方宝剑拎在手上掂一掂,亦大步流星地追随着娴意的身影去了。
娴意一路疾行,至前院时已有些气喘。她面前的这一间屋舍并未点灯,与一旁黑黢黢的房屋别无二致。可她似乎认定了一般,不顾身后丫鬟的阻拦,摒弃了长久以来的教养,猛地踹开了房门!
那里头空无一物。她却并不意外似的,还待抬脚再踹!
“夫人且慢。”身后忽而探出一只手,温柔笃定地按在她肩头,借力将她往后拉过去,揽进自己怀中抱了抱,又很快松开手,“我家夫人身子娇贵,如何做得了这样的粗活,由本侯来便是。且躲远些,莫伤了你。”
他微微一笑,抽出了手中的剑锋。
管家拖着一把老骨头赶到时,房中叮叮咣咣的声响不绝于耳。三姑奶奶端坐在廊前树下八风不动,下人们围成一圈儿,没有一个敢上前阻拦。房门大敞四开,新姑爷霍宸正独个儿站在房中央对着带来的长随指指点点,俨然已将偌大一间正房拆得七七八八。
娴意听见了管家来时沉重急促的脚步声,却只漠然地扫了一眼便转过头去。
“三姑奶奶,您这是何意啊?”老管家擦擦额角的汗,躬身诚惶诚恐地问她。这位也不知在京中经历了些什么,从前多么讲道理的一个人,如今竟也学会了纨绔子闹事儿的那一套了!
“是您老人家啊。都这个时辰了,瞧着却也不像是要歇息的样。”娴意的目光上下转了一圈,心中便了然,“怎么,我今儿便是将整个王家都砸了,祖父他也不肯见见孙女么?”
“您说笑了,说笑了,老爷子外出访友,确然不在府中啊。三姑奶奶,您是老爷子最疼爱的孙女,老爷子不见谁都不会不见您呐!”
许是她的眼神太过凉薄,又许是管家亦心中有愧,他只是略微与娴意对视一眼,便已心虚地低下头去,再不敢看她。娴意盯着管家佝偻的背,心中悲凉一片。
管家心中正没底,便听她幽幽开口:“事已至此,还替他掩饰什么。他当年舍了我去给王巡铺路,如今又扭扭捏捏地不肯见人是做什么——与他说一声,我不是祖母,更不会将剑架在他脖子上。”
“只是想当面问问他罢了,怎么,他怕了么?”
“三姑奶奶莫要为难老奴。”管家低声道。
娴意先是一怔,旋即笑出声来。
“为难?我为难你,还是为难他?他将我祖母害死时,为难不为难?将我送走时,为难不为难?眼看着祖母衰弱而死时,他为难不为难!”
她越笑越大声,简直乐不可支:“下手时,他便有一颗豺狼心,什么毒辣心机都使得;过后却又后悔不迭,连见一见我这苦主的面都畏怯!他活了几十年,又有哪处算是个人!”
“多么尽职尽责的父亲啊,为了他儿子,他什么坏事都做得!他又品行高洁,日夜饱受良心折磨!”她哈哈地笑着,一把推开老管家,“去告诉他,想就这么算了,他做梦!”
霍宸分心听着门外的官司,适时回过头去,恰逢娴意杀气腾腾地走过来。他的夫人沉默地望了他一会儿,好像稍稍红了眼眶:“侯爷,我们家去罢。”
他一挑眉:“这就回了?不继续砸了?”他夫人这气性好似不如他想得那么大?
“不砸了。”娴意旁若无人地将额头抵在他手臂上,左右晃了一晃道,“我们回家去,我想回家去。”
“好,我们回家去。”他的手掌在她头顶上顿了几息,终于春风拂面般覆了上去。
从王家到二人暂居之处的路往回走,路边是一条水流声颇为悦耳的小河。娴意夫妻两个半路下了马车,沿着河岸慢慢走过来,权当是出来散步。
夜风清凉凉地拂在面上,很有些醉人的意味。
“我想要借侯爷的面子,去做些狐假虎威的事。”沉默了一路的娴意,终于在家门口说出了这句话。
霍宸平淡地应了:“嗯,待老皇帝死了随你折腾。”反正老皇帝也没几天活头,这会儿应下了倒也不耽误什么。
“侯爷不问缘由么?”娴意追问,“设若我图谋不轨,侯爷贸然应下,不是要被我坑害了?”
“无妨。”霍宸瞟她一眼,慢条斯理道,“凭这你得过且过的脾性,折腾不出什么大事来——你若能借我之势将王巡收拾了,我便要谢天谢地,逢人便说‘我家夫人终于有些个能见人的心机手腕’了。”
娴意哑然失笑。虽知霍宸性子恶劣,可这份恶劣一旦出现在他们同仇敌忾之时,仿佛也脱去了令人着恼的犀利,而只剩下难得的风趣豁达了。
“……侯爷可真看得开。”
“承蒙夫人夸奖。”
第80章 落日
才进冬月那会儿, 霍伯暗中传信过来言说老皇帝情况不妙。霍宸看过后便随手丢去一边,不置一词。而四下无人时,他悄悄对娴意说:“平时不常用的零碎物什都先收拾着罢, 老皇帝时日无多,咱们怕要回京去了。”
果不其然。待拖到了腊月, 老皇帝终于按捺不住, 命人为霍宸带来了一道谕旨, 命他官复原职,即刻启程回京。
他指着谕旨上的字眼与娴意笑道:“瞧见这个了么, 太子代拟的意思。这是怕争不过他那些个豺狼似的兄弟, 要拿我在北境的威信给自个儿掠阵了——他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侯爷亦要卷入纷争中了么。”娴意手指顺着圣旨上的字迹描摹, 分明是一句询问,却被她说得笃定。
“虽是纷争,却也暗含机遇。”霍宸赞许地一点头,将那旨意随手一卷,扔给身后长随处理, “不过也有好事……此番回京,咱们府里那些个妖魔鬼怪也能清扫出去了——此事便拜托夫人出手,可好?”
娴意想到府里那些个被他称作“妖魔鬼怪”的一院子娇花, 不禁失笑。
“愿为侯爷分忧解难。”她顺着霍宸的力道扑进他怀中, 笑靥如花。
在平州松快了三个月,肃毅侯夫妇又踏上了归途。
因有旨意在身上, 回程便不如来时轻松惬意,兼又顺风顺水,船只用了七日便抵达码头。天使早已等候多时,霍宸只来得及在船上稍稍整理仪容,便依诏入宫觐见。
“这会子回府中用饭也来不及, 你便也先不急着回去,只去外头安生用过了饭再回。”霍宸临行前细细叮嘱她,“届时正房也整饬好了,路上舟车劳顿,你不要急着拢庶务,先好生歇一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