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宸随意拖了个条凳坐到她面前,左手隔着衣裳描摹几下自己肩上的伤口。那一刀长而深,不是他受过最重的伤,却也相当危险——她下刀准而狠,险些划断了他右臂的筋骨。
“满江红?久仰。”
坐在地上的狼狈女子依靠着土墙纹丝不动,霍宸使脚尖勾起地上蜿蜒的锁链,拖着它摇晃出一点突兀的当啷声响。胡秀被锁链牵动着向前一倾,顿觉羞辱,满是血丝的双眼恶狠狠地瞪过来。
“气性别这样大么,伤身体。”那小白脸无辜地笑一笑,脚尖却又恶劣地勾着锁链一拽,“我也不过是想请你开开金口罢了,为这个生气可不值当。听说道上人都叫你红姐,我便也觍颜如此称呼一声罢。”
他以手托腮,摆出一副求知好问的恶心模样:“像红姐这样的女中诸葛,放在什么时候都是难得。难道就没想过投身朝廷、为自己的孩子寻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么?”
满江红口中喷出一点气音,好像低低地笑了一声,又好像是喃喃说了句什么。霍宸饶有兴趣地凑过去,被猝不及防地呸了一脸:“你这朝廷的走狗……我呸!你们当年杀我夫君兄弟,事到如今又想要招安?做你的春秋大梦!”
“我便是死在这阳东江边、沉在水里遭鱼啃,我都不会向狗官投诚!这漕帮,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死了我满江红,还有满江红的儿子、孙子!想要阳东江,你做梦!”
啪,啪,啪。霍宸闲闲地望着她,手上敷衍地拍了几下巴掌。
“真是好义正言辞,好威风凛凛。”他望着外头长满了芦苇的江岸,随意问道,“别的不说,美梦做得倒是不少。帮主没了一个还能再有,漕帮没了一个可就是真没了……你的红袖帮,老弱妇孺多得是罢?不说你女儿也没有你的本事,她也就十四五岁,弹压得住你那些手下、抵挡得住旁人窥觊么?”
霍宸双手环胸,气定神闲地与满江红说笑:“与红姐打个赌罢。三日,我赌三日内,你女儿必定在阳东江畔死于非命。”
“你——”胡秀目眦欲裂,锁链绷得紧紧的,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她的手指却始终距离霍宸差上一线,“你这禽兽不如的狗官!休想碰我女儿!”
“谁要碰你女儿……我与我夫人可谓鹣鲽情深,你少来污我清白。”霍宸怜悯地望着她,“你看你真是可怜啊,明知自己身边卧着一群中山狼,却还是要为他们而死——你的孩子也是,你的兄弟也是,你的夫婿也是。”
“红姐这么聪明,竟从未发现陈罗功做下的丑事……或者,你早就知道,只是不敢说?”
他意味深长地盯着胡秀半晌,可怜她似的摇摇头:“口口声声说是水师营是你仇人,实则……唉,你也知道,你也怕死。”
那眼神仿佛一柄钢刀插在胡秀心上,她簌地跳起来咆哮:“你胡说!胡说!!我怎么会怕死!若不是为了珠珠,为了红袖帮,我怎会在他陈罗功手下苟且偷生——”
霍宸却再不听她半句话语,只微微一笑,转身出了门。
门开了又关,徒留胡秀的嘶吼被关在房中,与江面上的雾气一起渐渐消散,湮灭在风里。
第72章 更新
“大人。”
门忽然被大力推开, 一个面生的兵士闯了进来。他先是毫不遮掩地四处打量一圈,随后才十分敷衍地做出个模糊的行礼的样子,算是拜见过霍宸。
“陈将军有事要说, 请您移步。”此人言语间并不顾忌尊重,又做亲兵打扮, 想是陈平川的心腹, “我家将军事务繁忙, 还请大人快些随我前去,免得误了事。”
霍宸放下手中的兵法, 略一挑眉, 几息之后露出个了然又戏谑的神情。那孙宜虽说也不是什么好人, 有句话说得很对——与陈平川比起来,他确实是个很沉得住气的人了。
不过他也刚好预备着去会一会陈平川,便不计较这小喽啰的无礼,扯起一个虚假的笑:“去回话罢,就说我收拾收拾, 稍后便去见他。”
那亲兵大摇大摆地走出去,连脸上的不屑神情都疏于遮掩。水师营的墙壁薄而简陋,霍宸听到他刻意的高声谈笑:“什么将军, 不过是个会投胎些的小白脸, 带个老阉货出来耀武扬威,一声大人算他高攀!还说什么将军, 我呸——晦气!”
“这是什么穷乡僻壤跑出来的刁民!”霍宸身边的亲兵是他打从京郊大营带来这边的,是个经不得激的愣头青,气得当即便要冲出去理论,“将军是何等英雄人物,他们懂得什么!”
这小子被霍宸制止, 气咻咻地嘀咕,碎嘴子听得霍宸头痛。
“别念了,碎嘴婆子似的招人烦。来,帮我穿甲。”他将床边挂着的甲拎起来,招呼亲兵道,“气什么,有道是‘恶人自有恶人磨’……该他受的,半刻钟也跑不了。去请刘公公来,我们一道去见陈平川。”
他舔了舔嘴角,笑得恶劣又冷漠:“方才那些话都要说给刘公公听一听,一定记住了。”
那老太监最恨旁人骂他阉货,等会儿可有好戏瞧了。
门外传来轻柔的叩门的笃笃声,陈平川头也不抬地说:“有什么事进来说,娘们儿唧唧的没个男人样。”他总疑心那个京里来的霍宸要留在这顶他的位置,脾性又很小家子气,是以总爱拿这些小来小去的把戏来恶心人——
平日里霍宸从来懒得理会他,可这回,他却是踢到铁板了。
“哟,咱家可不比陈将军有男子气概,怕是脏了您的眼呐!”刘郢冷笑着迈进来,手中一撩下摆,鞋底却是重重地踏在门槛上,“咱家一个臭阉人,哪里记得上您英武……真是对不住了啊,陈、将、军。”
陈平川一抖,冷汗簌地落下来。
“这都是误会、误会……末将敬佩刘公公久矣,岂会对您如此不敬啊!这势必是认错了人,罪过罪过!”陈平川心中暗恨不已,脸上则摆出一副谄媚面孔来,“末将实是不知您大驾光临,一时不察,您可万万不要将那些个糊涂话放在心上!”
他急急地奔过来,请刘郢上座,又亲手为他端茶倒水,真是鞍前马后、好不恭敬。
刘郢在宫中沉浮多年,见多了这样人,也毫不客气地消受了,还要顶着一副晚娘脸阴阳怪气道:“原是如此。要咱家说啊,这人生就前后两张脸,那是实在麻烦!这一来二去地绕昏了头,又晕头转向地跪错了人,反倒要闪了腰!”
“陈将军,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啊?”
“这,这……”陈平川脸色乍青乍白,一时支支吾吾,不敢抬头与刘郢对视。他确实瞧不起这些个男不男、女不女的玩意儿,可刘郢是监军太监,陛下派来的天使!
自这位刘公公到了水师营,他从来是上赶着巴结,没有露出过半分不屑啊!他、他究竟是如何知道的这些?!是谁暗中害他!
“说话啊,陈将军?”刘郢盯着陈平川幽幽道,“怎么磕巴了?”
陈平川汗如雨下。四五月的天气,到他身上就跟那盛夏似的,身上汗珠哗啦啦地流,很快在长袍上浸出一圈濡湿的轮廓。
二人僵在原处,俱不动作。眼见着刘郢周身的气势愈发沉凝,陈平川唯恐自己一语不慎更加惹怒了他,一时喏喏不敢出声。正当他再支撑不住时,大门霍然打开!
一队兵士忽地涌进房中,分列两旁,随即是道含笑声音插了进来:“二位久等。这是已说了有一会儿了?可见是我来迟。”
此音正如天籁!陈平川顿时大松一口气,可当他感激涕零地抬起头时,满脸的放松却霎时凝固在脸上,挤成一个分外滑稽的表情:“怎么是你?!”
来人正是一向最受他防备的霍宸!
“哼,侯爷可教咱家好等。”刘郢坐得八风不动,口中冷嗤,“不知道的以为您是八抬大轿绕着阳东江转了一圈才回来,真真儿是千呼万唤始出来!”
霍宸微微一笑:“是我的不是,劳公公包涵。改日有了空闲,本侯请您吃酒赔罪。”
“得啦,也就是那么一说,侯爷可当不得真。”
究竟是开国的勋贵,手中又掌着实权,刘郢也不敢太过托大拿乔,在霍宸面前当自己是个人物——人家对你客气是看着陛下的面子,你要真拿自个儿当盘菜可不就是不识抬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