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儿女家带着陪嫁家具往侯府布置暖房,冯夫人也一并去为新人铺床,大家都忙得人仰马翻;这还没几个时辰,她又赶过来帮新娘子梳发开脸,稍后还要为新娘扫轿,一路跟随到夫家去。
“夫人万福。”见冯夫人进来了,娴意便要问好,却被她眼疾手快拦下来。
“今儿是你的好日子,可别给我低头行礼的,做舅母的且还要等两天呢。”冯夫人笑着将她按在妆奁前,“来,我为你梳发。”
侍女奉上一把玉梳,她小心拿在手上,一面顺过她青丝,一面说着吉祥话:“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一句一句,道尽了新妇的期许,也教新妇悄悄地红了眼眶。
“大好的日子,新妇可别掉眼泪呀。”冯夫人放下玉梳,轻轻拍一拍她肩膀,“好了,你且往后想一想,数不尽的福气在后头等着你呢。”
“承您吉言。”娴意冲她笑笑,由着锦书不知从哪儿掏出帕子,将眼角的一点湿润拭去。
她自己晓得往后日子不见得会如何好过的,不过这话也不必说出来教舅夫人知晓了。
天光大亮,迎亲的队列也走到王家门前。
王巡已敬告过先祖,迎新郎至中门,与他相对作揖,带他及随从进门。二人依照规矩站到各自的位置,注视着执事将雁与礼物放进厅堂。
霍宸肃穆开口:“某受命于祖,以兹嘉礼恭听成命。”
王巡回道:“某固愿从命。”
新郎随赞礼引导行礼后暂离,王巡难得不必送他。
“姑娘,侯爷已走过礼出去等,合该是姑娘去拜别父母了。”前边儿传了信过来,锦书扶娴意起了身。她一身制式的大衫霞帔翟冠,在艳丽夺目的颜色衬托之下显得雍容华贵,与素日的清雅娴静殊为不同。
“走罢。”她应道。
先前说好了的,娴意出阁时并不拜继母邬氏,要拜,且只拜生父与生母邓氏的牌位。王巡南向而坐,身边端正摆着一块名贵楠木制的牌位;娴意跪在蒲团上,头上顶着亲手绣的盖头,神情漠然地望着地面。
若非周遭刺目的红,竟全然看不出这是新婚大喜,父女惜别。
“往之尔家,无忘肃恭。”王巡淡淡道。
“夙夜已思,无有违命。”一旁的老嬷嬷代已逝的邓氏继续说。
娴意只看得到眼前一片惨烈的红,无声嗤笑:“某虽不敏,敢不从命。”
新妇四拜起身,王家的长子令从默默地背起妹妹,送她上花轿。王家不大,这条在兄长背上的路也并不长。娴意数着大哥的步子,一步一步,锣鼓喧嚣越来越响,是到了大门口。
放她下来的时候,沉默一路的令从忽然隔着红盖头摸摸她发顶,对她道:“去了那边,你要好好地过。”
他嗓音微微嘶哑,听着便有些感伤之意。
一愣神的功夫,却已教娴意来不及回他一句什么了。那并不宽厚有力,却颇温暖的掌心如同一只误入的蝶,只在枝头稍稍停留一瞬便消失不见。
她还是不喜坐轿。
轿子外吹吹打打,风光也好、热闹也罢,却都与她无甚关系——她只是独自坐在一个刺眼的红箱子里,从早到晚饿着肚子,忍受着孤寂和颠簸摇晃带来的不适。
她自成一界。
摇晃忽然停了,盖头下露出一线光亮。锦书搀扶着她缓缓走出来,跨过一两道门槛,在某处止步。此刻该是霍宸向她行礼,她不晓得,只是锦书提醒她还礼。
双方各自交换侍从沃洗,后头又有对拜、斟酒、进馔、合卺。
娴意喝得有些急,不小心呛咳出声,一张芙蓉面呛得敷上了云霞。锦书没料想会出这样的意外,急着要上前,却被宁堇暗中拉住了。顺着她眼神望过去,霍宸略皱一皱眉,示意锦书赶快过去服侍。
孺子不可教。宁堇暗自叹息。
他的这点举动令本就不大融洽的氛围愈加尴尬。万幸外面尚有宾客要招待,霍宸很快出了房门,留娴意在房中坐床。
“将我的钗环卸了,再换身轻省衣裳。”她吩咐锦书。折腾了好半天,她已经疲惫不堪,脸上也撑不起笑意了。
锦书颇为犹豫:“姑娘,这好似不合规矩。”
“……”娴意一顿,“那便不要做了,你只当做我没说过。”
1:此处应是父与子对答,因情节需要而有改动。
第42 章倒v开始 婚(下)倒v开……
因霍家出的主婚人是霍宸娘舅, 作为舅母兼全福人,冯夫人一个人就要当两人使唤。
万幸她的儿媳沈岚也是出身大家,虽平日里常舞枪弄棒的, 该出面应酬时却绝不含糊。如此一来,纵然忙碌了些, 总归是应付下来了。
“母亲先去歇息罢, 这边送客我来便好。”沈岚见婆母一会儿功夫已不自觉地扶了几次后腰, 不禁去悄声劝她。冯夫人不比她这整日里跑跑跳跳的年轻人,累狠了怕是要病一场。
冯夫人感动于儿媳的贴心, 但想上一想还是拒绝了:“你虽与北垣相熟, 到底是他弟媳, 不好做这个主。还是我来罢,九十九拜都拜完了,也不差这一哆嗦!”
他们家长辈本就已经所剩无几,她得给北垣撑着场面!
“那您便当心些,若有什么务必与媳妇说, 媳妇也好扶您去歇着。”沈岚是个直爽性子,见她坚决也不再硬劝,只继续默默地做自己的事。
待到送完了宾客, 时辰已近宵禁。
霍宸与舅舅、表弟一起送走了男宾, 过来与冯夫人婆媳会合。
“舅母、弟妹。”他走过来招呼,“时辰不早了, 赶回去也是麻烦。厢房早已备好,今夜不如在府中安置。”
“这怎么好!你也忙了一天了,却还要费心安置好我们。左右咱们两府离得不远,路上也费不了什么事。”安平侯乐颠颠地正要答应,却被夫人暗中掐了一把, 慌忙推拒了。
霍宸却笑说:“这有什么不好,明儿一早新妇也是要来拜见您与舅母的,歇在府里不是正相当?”他上头已没有本姓长辈,自然跳过了见公婆这步,只等着拜见了舅家后去趟家祠便是了。
这倒也是。冯侯思量几息便高高兴兴地应了:“还是听北垣的。”
又急着催他:“看我们这两张老脸做什么,快去见新妇啊!你这浑人怎的主次不分!”
“是是是,这就去了。”霍宸哭笑不得,他舅舅真是一如既往地心直口快又没个正形,“那便教霍伯亲自去送舅舅舅母罢。”
“嗐,你别管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肃毅侯府四处仍是张灯结彩的一片喜色,但越往后院走,越显得冷清——却并非景色冷清,而是缺点“人气儿”。
霍宸一路走过来,至正房门前停住了脚步。
先前拨到新妇身边的两个二等丫鬟穿着簇新的衣裳守在门前,见他走近了便低头行礼:“侯爷大喜。”
门悄然开了,侍女们簇拥着他,如同一波又一波浮动的浪花,送他往内室去。那里,是他的新妇身着喜服,静静地坐在床边。
“侯爷。”娴意抬头望见了他,不紧不慢站起身来向他行礼。
娴意身边伺候的锦书走过来,替他脱去了外衫,又请他去隔间洗漱;再转回来,娴意已除了钗环、洗净妆容,只穿着寝衣坐在妆奁前。
外面的龙凤喜烛毕毕剥剥地燃着,大红的帷幔落下来,隔出一方世外桃源般地静谧。
她并不像寻常小姐那般心怀畏怯,但也绝对说不上热情。
居上位者一把扫开锦被上那些个空有名头、实则碍人的果壳干货,引着她唇舌戏弄,恶劣地妄图撕开平静表面;但这看似温柔乖顺的小姐也许并不表里如一,她顺从地承受,偶尔笨拙应和,却忘记垂眸掩饰内里的淡漠。
霍宸将她那点隐秘的不服气看在眼里,顿觉颇有趣味。但他此刻并不得闲,只得将闷笑声含在喉头,喷出一点模糊的气音。
可惜他气场实在过于锐利,笑起来就时常像是不怀好意。
“你得专心些,起码看起来如此。”他抽空挪一挪放在女子后颈上的手掌,将手指梳进她乌黑云鬓,任由那一把顺滑的发丝从指缝间蜿蜒流过,重新落到瓷白的背脊上,“彼此欢愉,方才不扫兴致。”
从前就知她有一身欺霜赛雪的好皮囊,却不知道触之如一匹最精心造就的细腻丝绒,令人爱不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