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这早经磨难的芽苞还能不能有机会,开出一朵娇艳的花儿来。
家里的姐儿们尚且有些许闲情逸致,王巡却觉辰光转瞬即逝,升迁的压力如一座大山压在他身上,迫得他坐不安席。
他只剩最后的一线生机。
“将这封信送往静亲王府陈管事手上,悄悄儿地,不要声张。”王巡唤来心腹,慎重地耳语几句,派他出了门。王巡坐在桌后,长吁一口气。
这一次,再不会有人挡他的路了。
“已这个时辰了,教我去前边儿?”娴意以团扇掩着半张芙蓉面,重复一遍这话,毫不掩饰自己的讶异。这都入夜了,于情于理,她做小辈的都不该再往正房去了。
来人是邬氏房中的二等丫鬟丹杏,素不与她们打交道的。她低眉敛目地一俯身,回答道:“正是。”
“这……可是太太有何要事么?绝非我怠慢太太,只是你瞧我蓬头垢面的,实不好出去见人。”娴意面露难色,“重新梳妆又要教太太好等,不若我明儿赶早去给太太赔罪,丹杏姑娘看可好么?”
丹杏恍若未闻:“请三小姐随奴婢来罢,莫教太太久等了。”
正房的人虽与她素不往来,却鲜少有如此强硬的时候。
娴意从中嗅出不寻常来:“还请丹杏姑娘转告太太一声:如今夜色深沉,做女儿的不好再出闺房,明儿一早必定去请罪。任太太准备如何处置,娴意都绝无二话。”
“丹杏姑娘请回罢,我这儿人手不足,便不送了。”她微微一笑。借着陈氏那事儿,娴意将自己房里的宋嬷嬷并粗使丫鬟迟兰放了出去,邬氏也不知为何,这么些天了都没配新丫鬟给她。
约莫是没想到娴意敢这样直白地回绝她,丹杏愕然与她对视,气氛霎时凝滞下来。
“……”
丹杏踌躇片刻,娴意全然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明摆着赶她出去。她也没理由赖着不走,只得说:“三小姐好生安置,奴婢告退。”
临出门,她回首望了娴意一眼。
快要安置的时辰,娴意已尽去了钗环,在灯火底下执一卷书细读,闲闲地摇着团扇。一页又一页,绛纱灯在其上投下绰绰的阴影,再映上她面庞。柔光凸显她秀致的眉,又在睫毛下覆上一片朦胧的暗色,教人看不清她所思所想。
这位三小姐是如此气定神闲,全不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她也许并不如想象中那般逆来顺受,丹杏想。
“姑娘,您不去正房瞧一眼,当真不要紧么?”锦书盯着丹杏走远了,转回来低声问她,“若因为一点小事被太太抓了把柄,那可就不值当了。”
娴意撂下手上的话本子,眉眼隐含忧虑:“这事恐怕不对劲。你避着些人去寻墨素,教她悄悄儿地去正房看一眼。”
都说熟人好办事,凡邬氏来请她,尽是她房中的香杏来传话;设若是再着紧些的事宜,更会直接遣她身边的大丫鬟、甚至苏嬷嬷来寻。乍冒出一个从不与她有往来的二等丫鬟,实在教人疑心难消。
能调遣正房的丫鬟,除开邬氏就只有王巡了。但她实在想不出他此举的用意——大约不会是为了挑拨她与邬氏的关系。
“快到三更……”娴意盯着漏壶苦思冥想,“快到三更。”
究竟为了什么呢。
丹杏沿着墙根避开灯火,走到书房门前。她左右瞧了一瞧确定四下无人,这才轻轻叩门,躬身进去。
“人呢?”王巡见只有丹杏孤身一人,神情不虞。
“三小姐起了疑心,无论如何不肯随奴婢出来。”丹杏喏喏道,“奴婢恐怕逼急了她闹得大了,便先退回来了。”
王巡面皮不受控制地跳动,几欲暴怒,又勉强按捺下去。
“陈公公稍待,下官这便亲手扭了她过来!”他转身对着阴影中的角落谄媚地一拱手,将头颅卑微地低下去,“您放心,小女今夜决计会随您入府!”
原是那不起眼的暗影中坐了一名着圆领袍的中年男子。他约莫中等身量,一身暗纹长袍;面白无须,神情温和可亲,嘴角微微上翘,正是一副天生的笑模样。
那男子——即陈公公轻笑颔首:“王大人请便。”
王巡抬手擦擦冷汗,告罪一声奔出了门。
第30章 行了,回家
娴意没有等回锦书墨素,却等来一个神色阴沉的王巡。
她心下一紧,站起身来:“父亲。”
绛纱灯摇摇晃晃,映得他面容时明时暗。王巡的目光在娴意身周逡巡,疾步走到她面前来:“你随我来。”说着,竟是不由分说地攥了她腕子往外拖!
“不可!”娴意大惊,奋力想要挣脱他桎梏。可那只手如同铁钳一般紧紧钳制住她,显得她那点微末的挣扎如此徒劳。
“如今业已三更,父亲缘何拉我出闺阁?!纵然是生父也绝不合理数!放手,你、你这疯子!放手!”惊怒之下,娴意声音逐渐拔高,口不择言起来。
女子尖利的怒叱在静寂黑夜中高得刺耳,逼得王巡将她猛力一拉,另一只手用力捂住她口鼻!
“且乖顺些,给自己留些体面。”他手掌在娴意脸颊软肉上压出一个凹陷的印,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今夜有贵人造访,别逼我揪着你头发押过去。”
他那狰狞神色似曾相识。娴意费力地仰头,一双杏眼瞪得极大,恍惚间又回到了祠堂那一夜。斥骂、胁迫、呼啸而来的耳光……还有这如影随形,挥之不去的无力感。
娴意呜呜说不出话,面色渐渐涨红,十指指甲凌乱地陷进王巡衣袖——他用力太过,迫得她无力呼吸。
万幸王巡察觉了她的异常,将手稍松一松,挪出一个可供换气的空档。乍然涌入的空气令她狼狈地呛咳起来。
没用的东西!王巡的呵斥几欲出口,却怕惊动了隔壁的人,只得将满腔急躁怒火闷在心中,强按着娴意去见陈公公。
闺阁女儿能有多大的力气呢?娴意一路踉踉跄跄地被拖进东厢房,那点挣扎力道甚至还没给王巡造成多大/麻烦。咚地一声沉闷声响,娴意被狠狠掼在地上,令她不禁闷哼一声。
一双属于女子的手将她牢牢按在地上,她余光瞥见一片衣角,是属于丹杏的——她果真是受王巡差遣。
“陈公公久等。”王巡连连赔罪,“小女无状,耽误了许多功夫……万幸不曾误了吉时,您看也到了三更天了,咱们这便上轿么?”
“不急。”陈公公笑容可掬,“究竟是去伺候王爷的玩意儿,杂家怎么着也得替王爷掌掌眼。三小姐是吧?还请您抬起头来,好教杂家看上一看。”
娴意悚然一颤,顺着脊背麻酥酥地爬上一层冷汗。倘她是只长毛猫儿,此刻怕是已经炸毛跳起来了。
见她不动,陈公公嚯了一声,笑眯眯地走到她跟前儿:“脾气还挺拧的,这可不大好,容易惹主家厌烦。也罢,杂家自个儿来便是。三小姐,得罪了。”
陈公公动作轻柔而态度强硬地挑起娴意下颌,迫使她抬起头来。
眼前女子姿色中上,在美人无数的皇家更是平平无奇。她发髻蓬乱,衣着寒酸,面颊上还有几个清晰的红印,稍出彩些的眉眼还因为低垂着看不清晰。
纵然狼狈不堪,脊背却还是挺直的,显见有些傲骨——难免教人想知道,折了一身傲骨后的她会是什么模样。
一年到头最热的时节,他的手却如同一条冰冷滑腻的蛇挨在她脖颈上,娴意一晃神,仿佛听见它在耳畔嘶嘶地吐着信。娴意不由得往后一躲,眼睫不住颤动,瞧着一副瑟缩样子。
“容色也不算出挑……倒是小家碧玉的。”他盯着瞧一会儿便松了手,使帕子细细地擦拭过手指,又将那暗花罗帕子随意掷在地上,“王大人别急呐,说不得咱们王爷腻了珍馐美味,偏爱这清粥小菜了呢?”
他说着有趣,呵呵地顾自笑起来。
王巡扯一扯嘴角,在边上赔笑道:“公公说得有理、有理。”他心下放松,也敢稍稍直一直背了。
“那咱们这就上路罢。”陈公公怜惜地伸手,隔空描摹一番娴意的面庞,“三小姐怎的哭丧着脸儿呢?能侍奉龙子可是天大的福分,您得笑才是啊。”
娴意闭一闭眼,两滴清泪便滚落下来,在地上溅出两点浑浊的湿痕。
王巡深知娴意刚烈脾性,唯恐她在路上闹什么幺蛾子,便解了自个儿系在外头的腰带给她缚紧了双手,随身带着的帕子也胡乱攒成一团塞进口中;又取来一件披风从头到脚地蒙严实,这才与丹杏两个亲手驾着她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