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下了旨意,沈琢接旨道了声喏,不知想到了什么,顿了顿,又接着开口道:“贺希格临终前还有一个请求,希望能将他的遗物带给镇北将军……安宁侯齐绍。”
齐绍已经不再是将军,皇帝亲封了他爵位,沈琢改了口,将袖中的物件掏出,躬身拱手呈上。
皇帝眉梢微挑,把那物件接过来,垂眸看了一眼。
是一只陶埙。
那古旧的陶埙做工粗糙,不甚精致,却表面十分光滑,像镀了层釉色似的,想来定是主人时常把玩的爱物。
靳奕看着那物,嘴角上扬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里有几分恶意的讽刺:“朕怎么不知道,朕的沈相何时变得如此宅心仁厚,连异族蛮子的心愿也要尽数替人了结?”
说着,随手便将那陶埙掷到地上,摔成了一地的碎片。
沈琢脸色不变,眼观鼻鼻观心,听那上位的年轻帝王继续道:“不必告诉齐绍。齐绍若有心,自然会知道这个消息,若是无意,知道了也没有意义。”
“陛下恕罪,是臣逾矩了。”沈琢又是一拱手,不咸不淡地告罪。
他显然没什么真认罪的诚意,皇帝亦没有真与他计较的意思,只是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挥手道:“下去吧。”
沈琢正欲转身离去时,上位者的心思不知怎的又忽然一转,叫住他道:“等等。”
“礼部上了折子催朕大婚,还拟了份后妃人选,不知沈相对此有何见地?”
沈琢闻言却是一笑:“陛下忘了,丞相乃六部之首,那奏折臣看过觉得不错,才递给陛下甄选,陛下若有了决断,交给下面去办便是……”
他话未答完,问话的人反倒先没了耐心:“跪下。”
沈琢愣了一愣,而后依言矮膝下跪。
“到朕身边来。”
皇帝的语气已方才全然不同,狎昵中带着轻蔑的亵玩意味:“朕这几日忙着批折子,倒是许久不曾和成玉亲近了。”
他摆明了轻贱的态度,沈琢仍是一副八风不动的神情,一路膝行,结结实实地跪过一地碎陶片,哪怕膝盖被划伤渗血,浸湿了衣料,亦不曾皱一下眉头。
沈琢知道,靳奕总有一天会娶妃立后,后宫三千、子孙满堂,而他也终有一日会被羽翼渐丰的帝王剪除党羽、杀鸡儆猴,当做稳固帝位的踏脚石。
这就是他自己选择的宿命。
他所爱之人也被他拉着一起堕入地狱,困在这四方的巍峨宫墙中,永远不见天日。
直行到皇帝腿间,无需多言,沈琢伸手解开对方腰间丝绦,埋头凑了过去。
殿外大雪纷飞,殿中春色无边。
*
远在江南的齐绍,是直到数年后的一个岁末才知晓这个消息的。
关外来的皮料商人在浚州城中卖货,齐绍正想着给苏赫做一身新狐裘,听见那带着北狄口音的叫卖,难得有兴致出了侯府亲自选看。
今年春天以来,外族来关内的商人愈发多了,碰见高鼻深目的异族人在这江南城镇中已不是什么新鲜事。
齐绍一边挑选皮毛,一边随口问了那商人这事的缘由,商人颇为自得,说这是因为呼其图单于与夏朝皇帝新签了国书,打通了商路,来往行商的狄人才渐渐多了起来。
齐绍听得一愣:“呼其图单于?那贺希格单于呢?”
那商人道:“贺希格单于早在三年前的冬天就病逝,魂归长生天了。他死后传位给从前岱钦单于的长子,也就是呼其图单于,乌洛兰两部重归于好,仍是北狄各部统率。”
齐绍落在墨色狐皮上的指尖顿了顿。
三年前的冬天,那岂不是他离开北狄不久,贺希格便死了?
贺希格,那个曾经说无论如何此生必不负他,却最终欺骗了他、背叛了他的男人,竟就这样死了?
齐绍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贺希格时的情景,那晚的月色正好,贺希格的陶埙也吹得极好,让他在北地的满目荒芜中,也似望见了故乡的杨柳依依。
可那些美好和温存,全都是贺希格算计好的,只为了一步步诱使自己走进陷阱,帮助他实现野心。
贺希格好不容易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却又这样早亡,将所有的荣华转瞬错手失去,也不知是否报应不爽。
天空中忽然下起小雪,落满了齐绍的发鬓,倒像是白头。
身后忽有人撑起一柄纸伞,为他挡住细雪。
齐绍回过头去。
撑伞的混血青年朝他微微一笑,抬手拂去他额角雪花,带着薄茧的指腹粗糙而温暖。
那些曾经浓烈无比的爱恨情仇隔了经年,竟也变得模糊不清,恍如大梦一场。
混混沌沌,今时初醒。
*
只是齐绍并不知道,那满口谎言的阴谋家,在最后也曾对他说过一句真话。
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骗你。
所以我有过真心。
我是真的喜欢你。
他并不知道。
第47章 番外·灯如昼
大夏景安四年,四海升平,国泰民安。
这已是齐绍来到浚州的第三个年头。
靳奕虽不曾给他封地的任何管辖权,却始终对他存了私心,浚州地处江南,乃是大夏版图中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地,鱼米之乡,齐绍后半生的荣华富贵、平安喜乐,便全在此处了。
安宁侯府在皇帝的授意与地方州府的监工下修得极为气派,伺候的仆妇下人也跟宫里似的,乌泱泱的一片。
齐绍不大习惯,给了安家银子遣散了大半,只留下些实在无处可去的,通通归齐星齐月管着,府内倒还算井井有条。
正月十五,上元节。
浚州城中宵禁已开,十里长街千灯如昼,金碧相射,锦绣交辉,香车宝马络绎不绝,人群摩肩接踵,孩童提着花灯走街串巷,青年男女在花市中相会,端的是一片繁华盛况。
侯府中虽也挂起了花灯彩带,却总不如外面热闹。
不知怎的,齐绍近来兴致都不太高,苏赫有心想带他出去散心,这日好一阵撒娇耍赖,总算央着侯爷出了门。
街市上卖什么的都有,糖画泥人、香囊玉佩、折扇挂画,各种小玩意儿让人应接不暇,还有各色吃食与杂耍艺人,脂粉与食物的香味萦绕四周,空气中都是市井的烟火气。
齐绍穿了件月白的广袖长衫,黑发用玉冠束起,大抵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在江南赋闲了三年,气质倒真愈发温润,浑不像个武将,反像个风雅的文人。
苏赫也入乡随俗蓄起了长发,只是他的头发又茂密又带着些自然卷,打理起来颇为麻烦,所以虽已行过冠礼,却还是总做散发打扮。他衣领边上镶了一圈玄狐皮毛,是齐绍亲手挑的,映着他比寻常人白上几分的肤色和更为深邃的五官,煞是养眼。
苏赫笑吟吟地牵着齐绍在人群中穿行,忽而瞥见了什么,松了手让齐绍稍等自己片刻,飞快地跻身到一个卖面具的摊位前。
“老板,你这面具多少钱一对?”
他指了指摊子上挂着的两张成对的彩绘面具,那可以挡住上半张脸的半幅面具鎏金逸彩,描摹得颇为精致。
老板忙不迭报出价格,苏赫从荷包里掏出一小锭银子,拿下那对面具:“不必找了。”
老板掂了掂银子的分量,笑得见牙不见眼:“多谢公子!公子眼光真好!我们这里的面具可是浚州城的一绝,连关外来的那些金发碧眼的货商都买了好多,说是要运到北边去卖呢……”
苏赫没听清老板说什么,买了面具,便径直回到齐绍身旁,扯了扯他的衣角,含笑道:“我们也戴上吧!”
四周都是戴着各种各样面具的游人,齐绍接过苏赫递来的面具,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没有拒绝。
两人戴上了配对的面具,并肩走在喧嚷的街头,有追逐打闹的孩童从身前窜过,齐绍侧身避让,目光落在小童手中的兔子灯上。
苏赫敏锐地注意到了齐绍的视线,不着痕迹地领着他到了那卖花灯的摊位前。
“老板,你这灯怎么卖?”
“花灯都不卖。”那摊位的主人是个年轻姑娘,见有人光顾,笑意盈盈道:“若是公子喜欢哪个,只消猜对上面的灯谜,那灯便送给公子,拿去送给心上人。”
她身后架子上挂着的花灯琳琅满目,样式精巧,花鸟虫鱼皆栩栩如生,苏赫走上前去,径直挑中了一只雪白可爱的兔子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