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复生呆滞地坐在轮椅上,像没听见一样,毫无反应。
“医生说你这病能好的。只要坚持喝药,过段时间就能开口说话了。指不定啊,今后还能下地走路呢。”
老爷子依旧不理。
“昨天晚上我把事情都挑明了。我告诉所有人,谨初不是你亲生的。还把他轰走了,没分给他一点儿财产。”
裴复生听完这话,把脑袋偏了一下,眼中也有了些许神采。
“老爷,你应该不会怪我吧。赶他走,不也是你的意思么?反正从小到大你也不喜欢他。现在,你行动不便,这个恶人我帮你做了。以后啊,咱这家里就全都是自己人,多好。”
“啊……呃……”裴复生想努力地讲一句完整的话,但确实很困难。他还想拼命抬起胳膊,可最后只有几根手指动了动。
看得出来,这消息让长期郁郁寡欢的他,瞬间兴奋了。
“老爷,是不是很高兴?高兴就赶紧把药喝了。等你病好了呀,咱们一家人还有很长的好日子要过呢。听话,喔。”
说着,她将汤匙舀起,轻轻吹了一下;小心地把一勺汤药喂进裴复生嘴里。
* * *
奕霜霏来到美乐天,换好工服,发现所有人都怪里怪气的。三五成群,全聚在一起,不知神秘兮兮地在谈论些什么。
她感到莫名其妙,便去向李经理打听情况。
“哎哟,你不会不知道吧。可出大事儿了呢。”
“出……什么大事了?”奕霜霏心里隐隐有了预感,但又觉得不太可能。才一夜的功夫,难道消息就已经传遍了?
“你瞧瞧这个。”李经理从吧台里抽出一张报纸,递给她。还着重用手指划了划某条消息。“瞧。我就说嘛,今天都到这个点儿了,大少爷怎么还没来?搞了半天,是闹了这么大的幺蛾子呀。”
奕霜霏接过报纸,扫了几眼,立马气得不行。好家伙,这定是出自二太太那个恶婆娘的手笔。这是彻底斩了大少爷的后路啊!
“二少爷呢?他人也不在吗?”
“不在呀。今天连二少爷的影儿都没见着。从一楼到四楼,也没个管事的。”
奕霜霏才没那个闲情逸致去管美乐天怎么样,她只担心裴谨初的境况:“我有事要出去一趟,先请一天假。”说完,根本不等李经理答复,就将报纸硬塞回到他手中,扭头走了。
反正她的身份也今非昔比。别说是请假了,就算直接旷工,李经理也不敢对她有一个字的不满。
奕霜霏叫了辆黄包车,火急火燎朝远山印刷厂赶去。
半路上,她也曾有所顾虑:自己作为“弟妹”,明目张胆地跑去找“大哥”,会不会惹人非议?但转念一想,当初她订婚之时可没登过报。除了美乐天的员工,谁认识自己呀?怕什么,百无禁忌。
思想没有负担,行动便没有牵绊。中途,她看见路边有卖盆栽的店铺,还特地下车去买了一钵兰花,以作礼物。
到了印刷厂,情况倒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糟糕。裴谨初在继续归置自己那间小破屋子,而其他工人则忙着各自手中的活儿。场面还挺井井有条的。
“咦,你怎么来了?”
“呃……我来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哦,对了,给你带了盆花过来。放在屋子里,能显得有生气一点。”
裴谨初微笑着接过花钵:“谢谢,有心了。”然后将其摆放至窗户底下。
果然,多一点绿色,整个房间都活泼了许多。没那么沉闷了。
“大少爷,你……有看今天的报纸吗?”奕霜霏小心翼翼提起这话题。
“看了。”裴谨初答得很是淡然。
“看了?那你也看到裴家的公告了?”
“嗯。看到了。”裴谨初边聊边收拾着屋子。
他早上应该去过市集,家里添置了一张小书桌、两把椅子,还有些杂七杂八的零碎东西。“不仅我看到了,外面那些工人也全都知道了。”
奕霜霏惊讶地张着嘴,不晓得该接什么话才好。
“你以为我在这里,会很难堪是吗?其实不会。”裴谨初将新买的桌椅一一摆正,还铺上了素雅的桌布——即使身陷泥泞,生活也不可太过将就、粗糙。
他说:“这家印刷厂虽然规模很小,只有十几个人,但也可以算是祖业了。有两位老员工,甚至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现在,厂子交到我手里,我就是老板。无论我与裴家有没有关系,这里都是我说了算。我刚刚跟他们谈过了,我会想办法把厂里的生意搞好,把资金盘活。让他们每个人都可以安心地在这儿工作下去,每个月都能够领到更多的工钱。”
奕霜霏用无比崇拜的眼神望向他,只觉得不可思议。
“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大少爷,经历这么严重的家变,我以为……你肯定会意志消沉一段时间呢。没想到,才过了一晚上,你就这么斗志昂扬了。真是令人佩服。”
“唉,哪有啊。”裴谨初羞赧起来。“也谈不上斗志昂扬。只不过,不强撑下去又能怎么办呢?以前,这厂子是靠裴家的补贴才勉强存活的;但如今,裴家肯定不会再投钱了。若我不站起来,扛起它,工厂就会倒闭;外面那些人就会失业、没饭吃。我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替他们考虑啊。哪有时间一直自怨自艾、伤春悲秋呢?”
这番话说得轻松平静,但奕霜霏深深明白这其中有多么不容易。惊逢剧变的人,短时间内能迅速将情绪调整到如此状态,实在太难了!
越是遭遇逆境,越是能看出一个人的品格和心性——从容大度,坚韧挺拔。她忽然感到裴谨初在自己心中的形象,一点点高大了起来。
“大少爷,你忙活一上午,想必肯定累了。不如我请你去吃中饭吧。”
裴谨初将茶杯与笔筒拿到书桌上,放正,而后搓了搓手。犹豫两秒后,应道:“也确实有些饿了。那今天就……不好意思让你破费了。”
两人遂一同笑着走了出去。
奕霜霏认为裴谨初受了天大的委屈,不愿拿路边摊来敷衍他。便挑了家像模像样的餐厅进去。二人入座。
席间,裴谨初无意说了句:“这应该是我们第一次共餐。没想到,竟然是你请我的。”
“呃……可以算我们第一次共餐。但,并不是我第一次请大少爷吃东西。”
“哦?是么?”裴谨初显得相当疑惑。
“我之前,”奕霜霏莞尔一笑,“请你吃过一块小蛋糕的。”
“蛋糕?什么时候?”
奕霜霏略显尴尬:“就是……你过生日那天啊。”
“我办公室门口那块小蛋糕,是你放那儿的?”
“嗯,对啊。”奕霜霏讪笑起来:“那天是我把丝帕塞进你口袋里的,后来把邓小姐气走了,导致你一个人孤零零地过生日。怎么说我也难辞其咎,所以……”
“所以你就买了一块小蛋糕,偷偷放到我门口,以作补偿?”
“呵呵,”奕霜霏现在想起这事,还挺难为情的。“是啊。我也不好意思当面送你,向你道歉。就只能这样了。”
裴谨初愣住。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生日那天,那一缕轻轻摇曳的、微弱的烛光。那烛光,曾柔柔温暖过他的心。
第46章 第 46 章
“大少爷,你怎么了?”
奕霜霏发现裴谨初莫名发起呆来,便好奇问了一句。
“哦,没什么。”裴谨初回过神。“只是……只是突然发觉,这两次我最狼狈、最落寞的时候,竟刚巧都被你撞见了。上次我生日以及昨天晚上,都幸亏有你在,才没那么难熬。我应该好好谢一谢你。来,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吧。”说着,举起茶杯。
奕霜霏亦赶忙端起茶杯,尴尬地碰了一下。
她理解:所有人都希望自己展于人前的,是一副意气风发的美好形象。没人愿意自己的低谷、难堪、落魄,被他人窥探到。此乃人之常情。
而她不仅撞见,还亲眼撞见了两次。该有多伤人自尊哪。她只得解嘲似地调侃着:“确实哦,怎么这么巧。两次都只有我陪你呢。或许,这就叫缘分吧。”
“缘分?呵。”裴谨初苦笑一下。“对,缘分。”可惜此刻无法坦白,他二人间的缘分有多么奇妙且不可思议。何只于此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