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子无归(7)

作者:未晏斋 阅读记录 TXT下载

看了戴法兴一眼,说:“你就在这里自裁吧,省得朕还要找人看着你死。”

戴法兴正是权势、财富最鼎盛的时候,如何舍得就死?仓促之间见求情无用,又带着些威胁说话:“陛下,臣一死不足惜,先帝安排顾命大臣的苦心,只怕也自臣殒身而破局。先帝好容易平息下来的江山,只怕也要自臣殒身而再乱——臣虽寒族出身,抑制藩屛权势这些年,自问还有些心得……”

刘子业笑着看了看刘义恭:“叔祖父,你听听这老朽东西的话:他擅长抑制诸藩王,岂不是包括了你么?他哪里把你们这些亲藩放在眼睛里?寒族也想变天了么?”

刘义恭一时无言——他是个已经被先帝刘骏剥夺了实际权柄,留下一些大而空的虚衔虚名的宗室,但自己也知,朝廷内乱这些年,无非前几代皇帝欲用宗室克制士族门阀,是以宗室藩王权柄过大,对朝廷造成了威胁,如今寒族大臣在建康当权,若是其间脆弱的平衡被打破,只怕又将陷入新的内乱之中。

所以,即使戴法兴的话很不好听,刘义恭还是硬硬头皮说:“陛下,戴舍人说得不错。陛下的亲叔父们、亲兄弟们,需靠顾命大臣们制约。”

刘子业冷冷瞥了刘义恭一眼,自负道:“不要紧,给太后拜寿,不少藩王都来京了,朕自然能控制局面。”

刘英媚有些明白过来,这次是借太后做寿,皇帝下了好大一盘棋,想着把亲藩和顾命大臣中与自己不睦的一网打尽。

可是,他不过区区登基半年的少年天子,真有那样高妙的手腕、霸气的魄力?

少年天子已经陷在自己的空想里,对下头挥了挥手:“给戴舍人一把匕首,让他快点自裁吧。”

一把匕首“当啷”落在戴法兴面前,两边是虎视眈眈的羽林侍卫,长剑和长戟指着戴法兴的脑袋和身体,不容他不遵圣旨。

戴法兴已经晓得大势已去,见皇帝毫不听劝谏,又想想是这样撕破脸皮的情势,自己断无生路。他涕泗交流,缓缓捡起匕首,最后哀求道:“臣自问对陛下尽心尽力,既然陛下要赐臣一死,臣也不敢不遵,只求陛下念在臣以往忠心的份儿上,全臣家人。”

皇帝一声冷哼,似乎是答应了。

戴法兴双手握着匕首的柄,颤抖了半天在脖子上划拉了一下,只划拉出一道白印。他咬了咬牙,加了三分力又划拉了一下,白印上出现淡淡的血痕。

刘子业骂道:“胆小如鼠!”

眼风一使,旁边自有卫士上前道:“戴舍人,卑职来帮您吧。”握着戴法兴颤颤的手腕,用力在脖子上一割,鲜血喷溅了一地,戴法兴的身子轰然倒地,双手双腿抽搐了几下。然后见无尽的鲜血从那扑倒的身体下涌出,在地面上蜿蜒流淌,形成偌大的一片朱红,被仲春的太阳光照耀着,鲜艳得刺目。

目睹一切的刘英媚心中大作呕,别过身子不敢看。眼角余光却见刘子业盯着那血瞧得津津有味,嘴角还含着一抹笑意。

俄而,她又听见刘子业说:“到戴法兴家里,抄没家产,杀掉他的妻子和儿子,其余男女发遣为奴。这老东西,活着的时候管东管西,可恶得紧,下葬时截掉他棺材的两头,让他在黄泉继续管东管西好了。”

刘义恭有气无力地回复了一声:“遵旨。”

小皇帝任性要使用自己的权力,他们除了遵旨也别无他法。

“皇叔祖。”刘子业叫了一声。

刘义恭长揖:“臣在。”

刘子业说:“让禁军锁紧建康城。进京拜寿的所有人,没有朕的亲命,一个都不许离开建康。”

刘义恭愣了一下,但也只犹豫了片刻,再次长揖:“臣遵旨。”

刘英媚回头叫道:“陛下……妾,想……”她咬了咬嘴唇,心里想哭得要命,但又着实畏惧现在这一幕,好半天才在刘子业征询的目光里努力一字一字说:“妾想回江乘的家里……妾身子骨不舒服……求陛下,开恩!”

刘子业盯着阳光下刘英媚雪白雪白一张脸,柳眉微蹙、羽睫带泪,仿佛带雨的梨花精致而柔弱。他露出牙齿粲然一笑:“阿姑啊。”

吐出三个字:“也不行。”

第6章

皇帝刘子业那“也不行”三个字,让刘英媚如陷深渊,一下子跌坐在尘埃地面,无声饮泣。

春风把泪痕吹干在脸颊上,绷得皮肤像心脏一样,紧得松不下来。她是先帝的幼妹,从来没有干预过政事,也懒得管朝堂,即便对丈夫何迈有时候的牢骚语,她也懒得去理会,却不知怎么就被缠到这样可怕的变局里来。

沾上朝堂的变局,能全身而退只怕很难。她的心脏被未知的恐惧攫紧了,呼吸一声紧过一声,仿佛都要窒息了。

“阿姑怎么了?”

刘英媚抖了一下,扭头果然看见那个阴鸷的少年抚着她的肩,浅淡色的眸子里似是关怀,但又似喋血的寒意,又似耍弄猎物的快意。

刘英媚忍着把他甩开的本能,小心地挪开肩,低弱地说:“陛下……恕妾失礼。”

少年皇帝很认真地把她扶起:“阿姑莫怕,非常之时,要请阿姑委屈几天。”

刘英媚飘飘摇摇,半晌道:“是……”

有什么办法呢?她无奈地想着,人这一辈子不就是这样在无奈、恐惧、卑弱中飘摇的?即便是金枝玉叶也不免如此。

回到东宫,刘英媚扑在卧榻上狠狠哭了一场。侍女们知道始末,不仅不敢劝,甚至也有兔死狐悲的担忧畏惧,只能泛泛地开解几句。

刘英媚也无法对她们说自己的心事,也知道她们更加无力解决自己的惊惧。几回告诉自己“勇敢一点”,但脑海中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和血红色,每次想到“勇敢”就必想到这气味和颜色,然后满心作呕的感觉,干呕半日又什么都吐不出来。

突然听见东宫的宫人进门道:“陛下要来了,请新蔡公主的侍女先退一退。”

刘英媚不由问道:“陛下又来做什么?”

东宫宫人陪着笑说:“奴也不知道,陛下如此吩咐,奴只有遵命。”

刘英媚心里那些骨气早被今日玉烛殿的鲜血打到泥淖里去了。虽然浑身又开始颤抖,却无一字反驳抗争,眼睁睁看着春绮几个担忧地退了出去。

外头已经有些昏暗了,屋子里亦没有点灯。

少顷,刘英媚瑟瑟地看着那个少年着宽衮服,张着双臂宛如巨大鹏鸟一样从外头进来。

他的身影黑幽幽的,皮底乌舄(鞋子的一种)落在地上如猫一样悄然无声。近前来时看见目光如沉潭一样,有一点未磨镜面的浊光。他异常的沉静,站在她的榻前方始袖手,很久都不说话。

刘英媚头发已经乱了,脸上尚挂着泪痕,在刘子业看来皮肤上一道道闪着光亮。

“阿姑怎么了?”他终于开口问。

刘英媚起身抹了抹泪痕,低声道:“没什么。没想到陛下这么快就过来,一时恍惚,未曾给陛下行礼。”

想要起身,又觉得他逼得未免近了些,好像她站起来就会贴到他的胸口来,于是乎又踌躇了。

少年皇帝露齿粲然一笑,昏暗中只觉得一口牙白得瘆人。

“阿姑是害怕了?”他笑嘻嘻问,“今日见血,我原以为阿姑也是高祖皇帝的血胤,也是见过大场面的,应该不怕了呢。”

他自顾自坐在刘英媚身边:“阿姑记不记得门下省那回?我那年才五岁,‘元凶’(刘劭)杀得眼睛都红了,咱们家里人的血流得河似的,到处都是红艳艳的……阿姑那天——”

他转眸过来,笑意粲然,很是真挚,却风马牛不相及:“那天美得很呢!”

刘英媚寒毛直立,趁他坐下来,自己赶紧起身,给他敛衽一礼,陪笑道:“妾愚钝,当年的事已经记不得了。妾女流之辈,实在是想把这种事全数忘掉。”

可是怎么忘得掉!

那鲜血横流的一幕是她一辈子的阴影,她听见她的哥哥、弟弟、侄子们恐惧的嚎哭,被刀剑开膛破肚后的痛苦呻唤……她什么都不敢看,直到五岁的刘子业一双沾满鲜血的手伸到她石榴裙上来抚慰她:“阿姑,你别怕,你看,这红色是不是和你的石榴裙很像啊?……”

“我不怕。”刘子业的话把她从回忆里拉了回来,他伸手拉住了刘英媚的袖子,“生在帝王家,这就是咱们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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