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业被她撞了一下,一个趔趄,而后看见她翻飞的茜红裙,柳黄色的垂髾一根根从裙子的褶皱处飞起来,披帛先是腾起,接着掉落在地上,轻软的一团,宛然柔和的一团桃花落英。
刘子业弯腰捡起她的披帛,紧跟着向外。
刘英媚在玉烛殿后.庭的杏花树下没命地呕吐。吐到最后,吐出了酸水和黄胆汁,那气味熏得她自己都直流眼泪,越发吐得不能自已。
刘子业用她的披帛捂住鼻子。
披帛上有她熏的香,他仔细嗅了嗅,似是麝香,又似是蔷薇花,还有淡淡的说不出、但又很好闻的气息。他深深地在她的披帛里呼吸着,每一次汲取到芬芳的气味,他大脑中就开始空白,而浑身开始发热。
他好像是朝前走了两步,而后被刘英媚尖锐的一声“陛下别过来”给止住了。
“阿姑,”他有些委屈,“你要不要喝点热茶?”
刘英媚道:“妾想去永训宫喝太后那里的煎茶。”
刘子业说:“你是喜欢她宫里的哪种茶?我都有,我叫人给你取。”
刘英媚听得见自己的牙齿在打战,她强自从唇舌的缝隙里挤出声音:“谢……谢陛下,妾也不知道是什么茶,妾这就问问太后去……”
管他同意不同意,她从身边小宫女的手中接过帕子胡乱擦了两下唇颊,嘴里依然有恶浊的气味,但也顾不得了,逃命似的离开了玉烛殿。
她其实无处可去。
建康宫台城自从出了几件弑君的事之后,防范特别严密,即便是刘英媚可以乘坐与皇帝一样尊贵的龙旂鸾辂,但依然得不到出入宫门的虎符,无法离开刘子业半步。
她歪在那象征着极度尊贵的鸾辂上,只叫“快走”,御夫无奈,在宫中的长甬道转了两圈,才终于听到鸾辂上那位尊贵的人儿有气无力说:“去永训宫。”
御夫自然听命。在一旁伺候的宫女又听她说:“我要漱漱口,面见太后,口气不能太难闻。”
这是怀着最后一丝侥幸。她只能想:王宪嫄虽然溺爱这个嫡长子刘子业,爱到已经顾不得天理人伦,但既然爱之便有弱点,刘子业杀了五位辅政中的四位,是自毁长城的举动,她总能和太后讲利害。已经死了的人没办法复活,但活着的人双目还在观望着皇帝的一举一动,自失臂膀的皇帝若再继续失掉人心,只怕地位也会岌岌可危了。
她在永训宫门口下了鸾辂,肃容让门上的黄门通报,且在那黄门推辞“太后正在礼佛”时,她冷笑道:“‘虎狼屯于阶陛,太后是不是还先礼佛?’中使就请这么回话吧。”
这话进去,太后王宪嫄果然肯召见了。
但是刘英媚进门口,她仍坐在蒲团上没有动弹,俟刘英媚问安后,王宪嫄的声音也是冷冰冰的,甚至眼睛都懒得睁开:“怎么,还有虎狼屯于阶陛啊?”
刘英媚点点头:“是。太后知不知道皇叔江夏王的事?”
王宪嫄睁开眼睛又闭上:“被法师杀了?”
刘英媚不意她如此平静,好像被杀的只是厨下某只鸡鸭。
“江夏王,论辈分是陛下的叔祖。也是太后与妾的叔父。”
王宪嫄说:“可法师说,他要造反,有实据。”
刘英媚一时说不出话。不错,就算是皇叔、皇叔祖,要造反,皇帝自然容不下。
她期期艾艾道:“可是……妾觉得江夏王怎么会造反?”
王宪嫄睁开眼慈祥地问:“可你又是如何知道他不会造反呢?”
刘英媚舔舔嘴唇:“江夏王在朝廷中身份地位最高,但也是谁都知道,他脾气好得很,伺候了几代君王,都没有一点觊觎心的。怎么会一把年纪了突然要造反?除非……”
王宪嫄道:“不是我说,你还是年轻,不懂!刘义恭以前不造反,因为那时候他没实力,胆子小;现在呀,他以为自己是皇帝、乃至我的长辈了,处处倚老卖老的,我都觉得他可恶!他欺负皇帝也不是一回两回。法师自己已经亲政了,我都不管他的政务,刘义恭以为自己是顾命大臣和长辈,非要跟皇帝对着干,这不是找不痛快么!”
她嘴角一扯,像是在笑,斜乜刘英媚:“谢贵嫔这可明白了?”
刘英媚原来已经有些打退堂鼓了,“谢贵嫔”三个字还是刺激了她,她不由说:“但挖人家五脏六腑,把人家的肉做成肉酱,眼睛挖出来蜜渍——这难道不过分?大家想着:亲贵尚且如此,普通官员又何等如履薄冰?难道不心寒么?”
王宪嫄笑道:“原来你是怕这?大概你还没听说过‘杀鸡骇猴’吧?法师说,近来朝中安顿了许多,谁说不是刘义恭的这副肚肠、这双眼睛和他四个儿子的命震慑了大家伙儿呢?”
连刘义恭四个儿子都杀光了!
刘义恭也是叫倒霉,他本是个风流王爷,在兄长刘义隆当皇帝的时候天天只想着醇酒妇人,连生了十二个儿子;他兄长怜惜他胸无大志,对他很好,他那个倒霉侄子刘劭却怕叔叔的风头,在刘义恭出逃建康城时把他十二个儿子全杀光了,刘义恭当时就差点厥过去;好容易刘劭被除,刘义恭在侄子刘骏手下依然胸无大志,愉快地又续了弦,宝刀不老,继续生了四个儿子;可这硕果仅存的四个,又给侄孙刘子业给杀光了……
刘英媚脊背里发凉,简直怀疑刘子业说得不错:刘宋的得位不正,上天谴责,注定子子孙孙自相残杀、血腥无穷,生在皇族就是诅咒。
王宪嫄闭上眼睛继续念她的《心经》,念了三遍睁开眼拨了一颗念珠,方始发现刘英媚还没有离开,站在露地里发呆。
她说:“谢贵嫔何苦多想?泼天的富贵,皇帝的爱宠,阖宫的尊重,还不够么?女人家至此已经到了绝顶,只怕做梦都要笑醒。你命好,不似我,苦啊……”
“难道太后就不怕……”刘英媚终于咬咬牙说出了可能要犯忌讳的话,“法师暴虐太过,众叛亲离?”
王宪嫄冷冷地蔑笑:“先帝的榜样不够他学么?我可懒得管他。”
罢了……罢了……刘英媚心想,自己虽然读书算不上多,家族里的父辈、兄辈杀起兄弟子侄时都是毫不手软的。刘骏杀弟的榜样,刘子业学得妥妥的,从叔祖、兄弟起,只怕后面还有沾血的日子。
她看看王宪嫄——倒又一派笃定地开始拨动念珠念《心经》了,在那长长久久恍若未曾变幻过的檀香气味和梵音低吟中,她仿佛真的与世无争,一心在佛法中寻求着慈悲纯净的至境。
真讽刺!
刘英媚踉跄转过步子。
不过,倒也心生羡慕。
第13章
刘英媚在永训宫沉郁的檀香味中缓步离开,心里一时劝自己接受一切,便自然无烦恼了;一时又觉得这一切是绝无法接受的,还是要用其他法子试一试逃离出去。
想得脚下如拌蒜一般,突然就被青砖石上的雕花给崴到了脚,踝骨一阵剧痛,人顿时蹲下了,身边的人赶紧来扶,她却站不起身,身边的侍女也只好蹲着陪她,给她揉脚踝。
而蹲低的两个人并未被一个黄门宦官一眼瞧见,只听谁从门口疾步而来,到得永训宫陛阶下怕被拦着,抢先喊:“急事!必须立刻回报太后,事关江那边的何——”
他突然顿住了,因为这才看见蹲在一边的刘英媚。
刘英媚疑惑的目光瞥来,那宦官陪了一个极难看的笑,然后才拗转调子说:“事关江那边……何等重要的事。”本来应该是感叹的语气,偏生被他说得撒了力气一般,越来越低,几乎听不清了,然后被宫殿里出来的人匆匆迎了进去。
刘英媚脸色发白,对侍女说:“春绮,他说的,会不会是……驸马?”
春绮脸色煞白更如鬼魅,却含混地说:“不会的,他说的是‘何等重要的事’。”
“春绮!”刘英媚厉声说,“如今你也哄我!”
春绮瞪圆了眼睛,泪珠直打转儿:“公主,阿梁在公主棺椁里送至江乘时,您就说:‘但愿驸马聪明,当个愚人,作什么都不知道。’今日,要请您也当这个‘愚人’!”
何迈和刘英媚的感情很淡薄,但再淡薄也是结发合卺、同床共枕过的夫妻。
刘英媚的泪珠直往下滚,受伤的脚越发无法站立起来,她垂着头,低声对春绮说:“悄悄把我的泪擦掉,不能让他们看出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