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子无归(10)

作者:未晏斋 阅读记录 TXT下载

他虽然年纪小,尚带着皇族的尊贵和自矜,缓缓松开刘英媚的衣带,缓缓说:“愿身不复生王家。”(1)

刘英媚看着孩子缓缓地垂头往前走,走向他十岁生命的末路,心里突然刀绞一般,忍不住哀哀道:“陛下,手足之亲……”

“闭嘴!”刘子业右手食指直指过来,眼眶子瞪得发红,里头仿佛也有一层薄泪。

刘英媚嘴张了张,再发不出一个字音来。

作者有话要说:(1)帝素疾子鸾有宠,既诛群公,乃遣使赐死,时年十岁。子鸾临死,谓左右曰:“愿身不复生王家。”同生弟妹并死,仍葬京口。——《宋书?始平孝敬王子鸾》

事件并不发生在建康宫中,另外时间线略有不合。

第8章

刘子业的身影又出现在东宫侧寝门口的时候,刘英媚毫无表情地枯坐在熏笼上,撩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就垂下头。

她怕他,更恨他。

她的未来就在他手心里攥着,一片黑暗,如同这夜。

刘子业坐在熏笼对面她的床榻上,两手抚膝,半晌不说话。

刘英媚虚弱地先开了口:“陛下,妾身心交瘁,实在难以侍奉了,求陛下放妾回江乘县家里吧。”

“不行。”他果然这样回答。

刘英媚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头:“何苦呢?我们这个样子,你不觉得奇怪?后世若记下来,不觉得奇怪得好笑?那种贻笑千古的好笑?!”

刘子业说:“我顾不得人家笑不笑,我怕。”

刘英媚已经觉得好笑起来。

他怕?

他杀人的时候根本不像一个少年,一个“杀”字出口,仿佛轻巧得就是拍死了一只蚊子,碾死了一只蚂蚁,根本不会顾及到那是一条,或者数条,或者数十数百条鲜活的人命,是有着自己喜怒哀乐的人命!

“呵呵,陛下怕什么?”

她好半天不闻他的回答,悄悄抬眼,看见这么大个少年了,在那里啃指甲,一脸幼稚的落寞。

“阿姑,睡吧。”又是好半天,他说。

“陛下若是害怕,应该找太后去。”

刘子业摇摇头:“我绝不会找她。”

“陛下也有自己的妃嫔。”

刘子业突然狂躁起来,用力拍着她的床榻,声音歇斯底里:“她们一个个都要害我!我找她们做什么?!”

“那你找我做什么?!”刘英媚也急了,声音顿时高了起来。

刘子业却萎靡了,像是要哭:“只有阿姑懂我。”

刘英媚心里想笑,可泪水不争气地一串串流了下来。

她顿时难以自制,涕泗交流,哭得狼狈,拿帕子掩着自己的脸,好半天才勉强能够说话:“妾不懂陛下的心思,妾是何迈的妻子,妾只想回家。陛下……我只想回家。”

家里夫妻同床异梦,可江乘县里,她好歹还是公主,还是尊贵、安全的、有人的尊严的。

刘子业过来抱住了她。

刘英媚的哭泣仿佛都一下子给他扼止了,她紧张得浑身打颤儿,却哭不出来了。

少年人的骨骼发育了,手指关节一节节都很分明,能够被感觉得到。他的肌肉也刚刚变得硬朗、有力,叫人心生畏惧。

可他又是暖的,是贴近的,是活生生的。

刘英媚的害怕、无助、绝望,突然之间找到了一个依靠——如梦泡影的依靠——可是一时间,她绝望地认为:只要有一个依靠,那也是好的。

她无力去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如果会发生什么,她大概也无力反抗——他是皇帝,暴戾的皇帝,无礼无法的皇帝,不顾清议的皇帝,杀人如麻的皇帝——只要她还舍不得这条命,她就不敢怎么样,不敢反抗。

戴法兴的血,刘子鸾绝望的“愿身不复生王家”,把她的骄傲打入谷底,打入黑暗——一如这样一个晚上,东宫寝卧里,煌煌灯火下,刘英媚内心无尽的黑暗。

刘子业揽着她带上了卧榻,她无力反抗。

刘子业钻在她的胸怀里,她无力反抗。

她等待着自己可耻的命运。

…………

但是,她感觉到了少年浊气的呼吸声慢慢变得浅而有规律。

她低头一看,刘子业披散着一头乌黑的长发,额角洁白,蜷缩着,拇指含在口中,眼角还有泪花。

刘英媚自嘲地讥笑了自己,放胆闭上了眼睛……

门下省里,人的哀嚎如野兽一样,一声高过一声,凄厉又沉郁。她的叔叔、兄弟、堂兄弟、侄子……在她长兄刘劭的剑下一个一个死去。

他们的血蜿蜒而来,浸渍了门下省的青砖地面,一点点渗过来,顽固得如一条条赤蛇。

赤蛇的信子冰凉的,窸窸窣窣地过来了,舔舐在她身上,猛然间又变得滚烫——那是她家人的鲜血。

她犹记得,母亲谢容华曾偷偷和她说过,她的祖父、高祖皇帝刘裕杀了司马氏的两位天子,终于篡夺了皇位,两位天子的鲜血是要他们刘家偿还的,一辈一辈用鲜血偿还的……

渗过来的血无休无止,而长兄刘劭杀红了的眼睛也终于瞟了过来,他拎着滴血的剑向她走了过来……

刘英媚一声惊叫,浑身冷汗,竖起身子。

她身旁那个人也一声惊叫,随着竖起身子。

“阿姑……我梦到了门下省。”刘子业喃喃如呓语,“大伯要杀我。拎着剑走向了我。”

刘英媚看鬼魅似的看着他,他的脸在月光下是煞白的,眼神茫然,浅淡的眼珠子仿佛不会转动。

“我们家的男人都是恶徒。”他一到晚上话就特别多,“我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我。这是刘家受的诅咒,你看,我的祖父杀弟,又被儿子杀;我的大伯弑父,又被弟弟杀;我的阿父杀兄弟,他的儿子又被我杀……生生世世,破解不了。”他说得笑了起来。

刘英媚半夜思维迟滞,像个傻子,完全无法回应他的话,只是在想:他居然真的和她做了同一个梦。

她半天才说:“我也梦见门下省的鲜血淌过来,热辣辣的,瘆得慌。”

突然一激灵,身上湿漉漉,好像真被梦中的鲜血浸透了。先以为是冷汗,但哪有一腿的冷汗?

掀开被子,褥单颜色深一度。再摸一摸,果然是湿的。而且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骚味。

刘英媚恶心连连,跳下床带着哭腔喊外头值夜的人:“快来人!”

……

她半夜三更洗澡更衣,搓了三遍澡豆,在蔷薇花水里泡了半个时辰,起身擦拭仿佛仍能闻到阵阵骚臭味。她哭了半天,最后好像哭不出眼泪了,被春绮她们扶着坐在矮榻上,抱着膝盖浑身打颤儿。

当天,东宫换了一批人,换得干干净净,如同寝卧里簇新的被褥幔帐。

刘英媚把书信的口封好,遣人问了问宫门的情形,自知无法轻易把信送出,她努力平息心情,坐在灯下等待夜晚刘子业的到来。

他来的时候很平静,昨晚丢人的事仿佛没有发生过。进到屋里,他看了看刘英媚握在手中的信封,果然问:“这是什么?”

刘英媚说:“妾已经逾期不归了,家中夫君大概急了。现在建康城内外信息不通,陛下但想想家人的忧心,便知道妾这封写给夫君的信该有多重要。”

她不敢奢求现在就离开建康回家,但能送封信给丈夫也行。

刘子业果然伸手道:“我看看。”

刘英媚不敢逆他,一边把信递过去,一边解释道:“陛下放心,妾只说太后与妾姑嫂情厚,想一起多说两天闲话;又说隔几日是太子妃令婉的冥诞,想在宫中祭拜过再回去——何迈和他妹妹令婉感情很好,这样说他势必是答应的。”

刘子业把信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只看着封面。刘英媚已经把信封了口,期冀他懂得不侵人隐私的规矩,不当真挑开封口看。

没成想他并不看信,而是刷刷几下把信撕了。

刘英媚怒气冲头,不由瞪着他。

他倒笑起来:“写什么信呀!我叫人知会他一声不就结了?”

刘英媚说:“那不成,夫君不见我的亲笔,定会生疑呢。”

“朕的旨意他也不信?”

刘英媚犹豫了片时没有即刻回答。

刘子业狐疑便犯了,坐下问:“是不是外藩及各地的世族都对朕的谕旨爱理不理的?”

“没有!”刘英媚说,“但陛下也得设身处地替别人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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