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就像扔一块抹布一样,随手一挥,总管轰的一声跌进西魏太子那乘金黄大轿里头!
西魏侍卫蜂拥而上,将自家太子从塌了的轿子里搀出来。
太子二十来岁年纪,面色苍白身体瘦弱,又惊又怕又气,抖着手指着叶骁说不出来话,叶骁对他无辜地笑了一下,悠然地道:“于行馆前当街持刀伤人,该当何罪?”
他身旁大理寺属官恭声道:“当视为宫门行凶,绞监侯。”
属官话音刚落,一群大理寺的府役和早就憋不住的行馆羽林卫轰然应了声是,把西魏侍卫全部被按翻在地。
西魏太子大骇,怒喝道:“叶骁!这是我西魏的侍从,你有什么资格绑人!”
叶骁没听到一样,笑吟吟地在马上侧头,“纵人行馆行凶,该当何罪?“
“当斩监侯。但若有八议之尊,可视大不敬罪。杖三百,流三千里。”
“哦,西魏太子毕竟是外国贵戚,那就再通融一下,当街脊杖五十就成了。”他轻飘飘说了一句,在马上用下巴点了点气得浑身发抖,兀自还在骂的西魏太子,“现在,打。”
真要把一国太子当街按在地上扒光了衣服打?!沈令立刻抢步上前,躬身刚要开口,叶骁手中马鞭在他面前一个空挥,空气炸响,劲风刮得他面上生疼,叶骁冰冷地自上而下地瞥了他一眼,冷声道,“孤,许你说话了么?”
沈令听了这句,愣了一下,他随即垂头,敛声屏息的垂手侍立。
他想,原是他的错,叶骁对他一直太好,让他忘了,他不过是叶骁从敌国讨来的罪奴罢了。
他果然早就该从他身边走了。何必等到叶骁心生厌烦,让彼此不堪呢?
叶骁冷喝了他一声之后本来心里后悔,但是看他居然乖乖巧巧再不多说的时候,刚才勉强压下去的无明之火轰的一声又烧了起来。
沈令,果然是这个天下最会惹他生气的人。
叶骁心情烦躁,也不管被按在地上打,叫得跟杀猪一样的西魏太子,回转大理寺,沈令默默跟在他身后。
他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叶骁一边走一边想,他跟沈令较什么劲儿啊?他什么一人自己不知道?进了偏厅,他正琢磨找个台阶下的时候,身后传来衣衫摩擦的声音,他一回头,看到沈令端端正正跪在地上,对他行了大礼。
他道,殿下,前些日子,您与下官说的话,还算得数么?
叶骁愣了一下,他怔怔地道,什么话?说完忽然一惊——他前几日,曾问过沈令他愿不愿意去蓬莱君门下。
沈令跪伏在地,额头抵着冰冷青砖,露出深绿色官服下一截雪白的颈子。
叶骁俯身从下而上地看他,塑月春暖,他穿得单薄,能看出脊背清瘦线条。他看了片刻,柔声道:“沈令,你想离开孤?”
沈令想,是你不要我在你身边啊,他想的时候,心中倒不委屈,只是难过,他没说话,叶骁道,“抬头。”
他慢慢抬头,叶骁轻轻抚上他那双清澈透明的漆黑眼睛,深灰色的凤眸眯细,多情婉转,他非常温柔地笑了一笑,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沈令,你想离开孤?”
沈令长久的看他。
他忽然想起昔年山南关下,沈令看他的眼神,清冷无波,漾着一层菲薄的冰,而现在沈令看他,一样平静,眼神却是暖的。
他看到沈令轻轻眨了一下眼,长睫搔得他掌心微微的痒,沈令笑了一笑,低声道:“殿下,我所钟情,钟情他人,罪不在他,也……罪不在我。这是您说过的话。”
瑶华当年也是哭着这么对他说的。
她对他说,三郎三郎,你千好万好我都知道,所有错都是我,是我对不起你,可是,三郎,这世间唯独喜欢这件事情,没法勉强。
他忽然心平气和下来,安静地想,我想杀了面前这个人。
他想就这样,用一根银针,刺入沈令百会,瞬间而死,不痛苦,不流一滴血,干干净净。然后给他换上玄色的礼服,将他藏在万年寒冰中。他就再也不会离开,日日夜夜,只要他想,便能看到他。
叶骁白皙指尖轻轻滑过他眉眼,手腕一转,手背腻上沈令下颌,叶骁似是痴住了,沈令仰头,纤细的颈子拉出一条雪鹤一般纤秀的线条,他轻轻捧住了叶骁的手。
他温和地看着叶骁,“殿下,我喜欢你。我也知道殿下心有所属,我在这个世间孑然一身,唯有一颗心算是自己的。而现在,这颗心也不是我的啦,殿下,我把它给你,你放过我,好不好?”
叶骁想,我想杀了他。不,我要杀了他。可我为什么要杀他呢?因为他要离开我?
他忽然怔怔,他想,若五娘有了喜欢的人要走,我欢欢喜喜送她出门,告诉她王府永远是她娘家,可为什么只有沈令,他要离开我,我想杀了他?
当年,即便是瑶华,他也只是满心苦楚,却从未想过,就算把她变成一具尸体,也要留下她在自己身边。
你看,沈令与那些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人们,截然不同。
可不同在哪里呢?他不知道。
沈令笑起来,他阖上眼,又把头抬高一点,纤白的颈子完全暴露在他掌中,他的长睫微微地颤,他柔声说,“殿下,我所有都是你的,一条性命随你处置,只求你,放过我罢。”
“……”叶骁松开了手。
他想,人可真奇怪。他喜欢瑶华,瑶华求他放过她,沈令喜欢他,沈令也求他放过他。
他琢磨琢磨,忽然笑出声。
叶骁说,你起来吧,多大点儿事,你想去哪里去就去哪里,孤说过,沈侯,你是自由的。
他挥手让沈令出去,等四下一静,他坐回座位,看着面前要处理的案卷,叶骁忽然想,每个人都要他放过,可谁来放过他呢?
第二十三回 和血书(上)
第二十三回和血书
沈令去回了卞阳公主的话,说待大婚之后,愿意做她的属官。
这边他也和黛颜五娘窈娘交待清楚,黛颜无所谓,窈娘不语,只有五娘轻轻叹了口气。
事情终于有个了断,沈令心情松快不少。整个人终于不再是之前那种苍白欲倒的恹恹。
这天沈令一早就到了王府外书房,先处理公文,再把一堆请柬——因为外国贵宾来的多了,叶骁终于有人请了——分门别类。
今儿事不多,巳时就处理完毕,他正琢磨要再找点儿事做,忽然想起叶骁之前让他查一遍桔穗舫的信。
翻出信匣的时候,他想,分明只是两个月前的事,却彷如隔世一般。
他自失一笑,捧着信匣,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但是也没细想,就一张一张展开来看。
全都是一色厚密白纸,写得都是家长里短的琐事。
他正看着,叶横波溜溜达达走了进来。
今天叶骁约横波过来说事,叶横波到了,他还绊在宫里,就先到外书房等他。
沈令刚要见礼,横波特别大度的一挥手,说你别管我,该干啥干啥。沈令点点头,谢过之后继续看信。
叶横波拿本书翻了翻,觉得无趣,便丢开来,单手托腮,含笑看着沈令。
沈令对叶横波印象颇好,以他的淡漠性子,勉强算得上喜欢,被她看了一会儿,抬头笑道,“叶大人若是无趣,下官叫五娘陪您在园内游赏一番?”
“园子哪有你好看,你看你的,我看我的。”横波笑答,还从袖子里掏出几颗蜜饯,打算就着沈令吃。
沈令被她看得发毛,想了一会儿,礼貌性地问了句,二郎安好?横波说,死不了,就大概得躺到年中了。
他们这次从青阳道回来,王姬在府里正式宴请两人以做感谢,席上叶骁笑眯眯把叶永波和叶询对他下药的事说了出来。
叶永波当场吓尿了,赶紧说叶询全不知情,都是他下的,王姬气得要扇他,却被青城君拦住,青城君温和地把儿子叫到身前,含笑一巴掌直接抽出了殿外。
他笑着唤来侍从,按着叶永波在堂下打,也没有板数,他神色如常,就跟没听到儿子嚎一样,向沈令和叶骁敬酒赔罪。
最后反而是叶骁看不下去了,给叶永波求情,拖上来的时候血肉模糊气息奄奄,青城君脸色都没变,依旧含笑。
沈令当时就觉得,青城君真是个狠茬。
他哦了一声,继续看信,横波忽然道,“这是穗舫的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