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第一次求他,如此卑微的哀求他——就为了沈令喜欢他,沈令便低到尘埃里,好似他的倾慕肮脏到见不得光。
叶骁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没出口,他沉沉道了一句,“好……”
沈令似乎短促地笑了一下,声音是涩的,“……多谢殿下。”
他这一场叶骁赐下,八个月的大梦,终于惶惶然醒了。
沈令回到自己舱房,靠着门,一点点滑倒在地,他仰着脸,闭着眼,面色惨白,喉咙那口血终于溢了出来。
他也不擦,就随那血顺着下颌淌下去,落在白衣上,像是雪地上开了红花。
他想着,你看,叶骁终于知道了,你再也不能在他身边待着啦。
可他能去哪里呢?
他忽然笑了起来,发现这天下虽大,他除了叶骁身边,却再没有任何可以安身的地方了。
可是叶骁不要他。
大船平顺而行,夕阳如血,残红之中能隐隐约约听到两岸青山姑娘们热辣缠绵的情歌。
他被血呛住,咳了几声,平静的想着,果然元日那天,死了就好了。要是能死在那天,那该多幸福啊。
沈令走后,叶骁枯坐在榻上,心乱如麻。
他脑袋里像是笼着团雾,似在想着什么,又似什么都没想。他想我要不要去看看沈令?但又觉得不妥,睁眼闭眼全是沈令惨白面孔缩成一团的样子,叶骁一掌落下,木桌应声而碎,把正敲门进来的横波唬了一跳。
叶横波从木桌残骸旁边绕过去,到他跟前,背着手俯身侧头看他。
“……这怎么啦?这么大气性?谁得罪我舅舅啦?”
叶骁阴沉沉瞪了她一眼,横波毫不在意——他俩从小儿一处养大,情同兄妹,熟不拘礼,横波一点儿不客气地把他往里推,踢了靴子,盘腿坐在他旁边。
叶骁又阴沉沉地瞪了她一眼,“……起开。”
“不。”横波看到沈令留在这里的扇子,拿胳膊肘捅捅他,“你跟沈侯……怎么回事?”
看着叶骁瞪她,她居高双手,“虽然京里都在传,但我不信的。”
想到之前沈令摇摇欲坠的样子,叶骁又疼又怜惜,还无法可想,重重往后一倒,仰望着舱顶,郁郁地道:“……我跟他本就没什么。之前借沈侯当挡箭牌而已。”
“我猜也是。”她耸肩,“不过说起来,沈侯那样的人啊,你要跟我说你喜欢他,我也不奇怪。”
“……”叶骁侧脸看她,她笑道,“若是沈侯肯嫁我,我倒也愿意为了他清心寡欲。”
横波生得好,眯起眼睛看人的时候,容止摄人,有一股不见轻薄的妖艳之气,让人不敢逼视又忍不住去看。
叶骁毫不怜香惜玉,粗暴的搡到她脸上把她推开,“……有本事自己去追。你不就想听这句话么,拐弯抹角说这么多干嘛?”
横波顺势站起,一脸兴高采烈,“得嘞,那我就去了啊!”
叶骁不知哪里生出股烦躁,挥手赶人,却在横波出门的时候,沉沉地钉了一句,“他若不愿也就罢了,他若愿了,而你辜负沈侯,叶横波,阿姐也保不住你。”
“我省得……”横波不甚在意地挥挥手,哼着小调开开心心地朝沈令的舱房而去。
她到门口,轻轻敲了敲,门是从里面锁上的,却无人应答。
她又敲得略响了些,试探性地唤了一声沈侯?里头安静无声。
横波略略蹙眉,掌下用力——
第二十一回 媚君行(上)
第二十一回媚君行
沈令昏昏沉沉地听到似乎有人敲门,又似乎有人把门打开,轻柔地把他抱上榻去。
温热的湿巾覆上来,手脚和脸都被好好地擦过了,他攒了些力气,勉强睁开眼,隐约看到一个人,黑的发,白的面孔,和灰色的眼睛——
叶骁?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抓住那人袖子,惶声道:“殿下……?”
“不是舅舅,是我啦。”女子动听声音响起,他烫着似的松手,倒回引枕上,一阵咳嗽。
沈令抚着胸口,眼前渐渐清晰,面前照顾他的男装丽人正是叶横波,“……下官内伤未愈,一时昏厥,烦劳叶大人了。”
听得这句,横波解意一笑,“举手之劳而已,我就没惊动其他人。”
沈令道了谢,横波认认真真看他,一张美丽面孔在烛光下莹润无比,粉白脂腻,清丽绝伦,看了一会儿,她道,“我刚才去问过舅舅,说沈侯跟他素无瓜葛。我就想以沈侯人品,之前京中传闻断不可信。”
素无瓜葛四个字说得沈令心中一疼,可他随即在心中自嘲:本来就素无瓜葛,沈令你心疼个什么?
叶横波看他片刻。忽然伸手握住沈令右手,一双浅灰色的眼睛从下往上地看向沈令,红唇一弯,露出一个娇媚笑容。
她悠悠地道,“沈侯若无心仪之人,要不要考虑一下我?”
沈令毫不动摇,“沈某一介宦官,并非良配,叶大人乃天潢贵胄,天下才俊仰慕,且不说垂青,即便只是逗弄猫狗一般的心思和在下这等刑余之人亲近,只怕都有损令名,沈某性命是小,大人清誉唯大。”
横波笑起来。她生得和叶骁并不相似,但唯独笑起来,都有一股多情又薄情的颠倒风流,她执起沈令右手,在他掌心一吻,柔声道,“沈侯,要不要试一试?和我做,我会让你很舒服的哟。”
沈令冰冷地看着她,不言不动,一双漆黑眸子里漾着一层菲薄的冰。
横波想,沈令真像一座冰铸的神像,冷而尖锐,让人看了心生敬畏的同时,又想将他毁掉。
两人对视片刻,横波笑吟吟地放开他的手,她说,我认真的,沈侯好好想想吧。说完,便施施然离开。
她一走,沈令颓然地倒在了榻上。
他想着以后该怎么办。他一个敌国被叶骁讨来的宦官,不可能离了秦王府,但若叶骁不要他……他要回北齐么?
他想了一下,忽然自嘲地笑了笑。
人啊,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在北齐二十八年,从未觉得有什么难熬,如今到叶骁身边才八个月,回头再看之前的岁月,触目狼藉,如今让他再回去,他却百般不愿。
可若叶骁真的不要他,他也只能回去,不然,还能去哪里呢?
他这么想着,阖上了眼睛。
他与叶骁,这一夜,俱都未眠。
二月初,一行人顺利回到京城,沈令一回王府,就着手搬出去的事宜。
他动作飞快,第二天找好房子,雇好浆洗婆子和小厮,第三天就搬了出去。
窈娘也闹着要跟他一起住,却被沈令喝止,说男女授受不亲,她若真要搬出王府另住随便她,不过和他住在一处是绝不可能。被他这么强硬拒绝,窈娘登时眼圈一红,去五娘那里哭了好一会儿才好。
沈令搬走的当天中午,五娘给叶骁送饭,一进寝殿,见叶骁整个人瘫在榻上。两眼无神,五娘把菜一样一样布好,没用敬称,轻轻推推他,“吃饭啦。”
“……没胃口。”
“有胡椒醋虾。”
“……不想动。”
“嗯……这道羊舌签真是香得很。”
“……没兴趣。”
“这光明虾炙冷了可就不好吃了。”
“……扶孤起来。”
五娘含笑看他把中午饭吃了,把榻桌撤下去,才慢慢地道,“沈侯今早搬出去了,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么?”
叶骁眼神心虚地飘一飘,咕哝道没什么好说的啊,他搬出去……对吧……
五娘哦了一声,捧着杯子出了一会儿神,就在叶骁精神放松的刹那,她猛的一刀:“就是……沈侯喜欢你这件事,被你知道了?”
叶骁差点从榻上摔下去。他一脸惊惧的看着五娘,“嫣和,你你你你你怎么知道的?“
“你忘了我以前做什么的啦?没这点儿本事我怎么讨生活?”她娇娇媚媚一笑,风情婉转得很,“不过放心,整个府里应该就我知道。”
她以一种成年人特有的宽容神情看了眼叶骁,“沈侯啊,一直用非常非常温柔的眼神看着你啊。”
叶骁垂下头,说不出话,五娘又看了一会儿他,摇了摇头,“不过若你不喜欢沈侯,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明明无心还假意温柔才不是东西,我虽然不知道你怎么说的,但看起来应该也算干净利落,不过你可要想好,日后要怎么办,沈侯是王府属官,可是要朝夕相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