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他去看了一眼叶骁,叶骁中午就醒了,吃过饭又睡下,黛颜让人莫去扰他。
这次黛颜好歹是被他救了,又知他升了六品主簿,态度总算软了一些,至少肯跟他寒暄。
和黛颜说了几句,沈令慢慢走到船头,只见两岸峭壁夹江,数点白帆在青碧江水中飞流而下,宛如绿波白萍。
叶横波也在,她一身茶白男装,乌黑头发挽个男髻,一根无纹白玉簪,江风猎猎,吹动她发上发带随风摇曳,翩然若仙,越发显得她鬓如刀裁,眸若朗星。
叶横波长得肖似青城君,长身玉立,美貌闲雅,不见一丝脂粉之气,却有一种大多数男子都不及的潇洒落拓。听到脚步声,她一回头,看到沈令,“沈侯。”
沈令行了一礼,站在她身旁,叶横波掌中洒金折扇一合,往前一指,“沈侯你看,再往前就到了三跳峡,那儿水势汹涌,落差很大,多大多好的船到那儿都要颠上几下,就此得名。”
沈令看了看,“……哪里出个闪失,船就撞在山壁上了。”
“是啊,所以下面有个地方叫喊魂滩,船翻了如果运气好,尸体就能被冲到那个浅滩上,运气不好……”她没说完,只是摇了摇头。
沈令笑了一下,换了个话题,说我可算知道,为何塑月如此羁縻青阳道一脉了。
叶横波饶有兴趣侧头看他,一双浅灰色的美目轻轻眯起,“沈侯的意思是……?”
“此地易守难攻,真是打进去不容易,打出来太简单。”
“……谁说不是呢?但是为政用兵都是一个道理,当如雷霆震怒,也需清风化雨,还是老实对人家土著好点吧。”
沈令听了这句,不禁望向她,横波不避不让,唇角含笑,一双形状优美的眼睛微微眯细,那张美丽面孔上忽然就现了一种近于妖艳的媚意。
沈令刚要说话,叶横波忽然嘘了一声,她极轻地道:“沈侯,你听。”
他听到了滚烫的情歌。
两岸山道上有大胆的小伙子和姑娘隔江对唱,歌词他听不懂,却能听出内中一股悱恻爱慕。
他不由得听得痴住,他身边的女子击节漫吟,“……今夕何夕兮,得与王子同舟……”
他看向横波,“叶大人听得懂?”
“听不懂,但自古情歌无外乎‘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而已。”她这么说着,转头看向沈令。
——她看到男人露出了一个清澈如水晶一般的笑容。
沈令似是看着她,又似是通过她看着别人,温柔而澄澈地柔声道,是啊,到最后,若是喜欢的心意能被那人接受,那“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也就不在乎了。
那一瞬间,横波脑中冷静地想,她想得到这个人。
她掌中折扇轻轻搭在肩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沈令,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沈令随她看,过了片刻,横波噗嗤一声笑出来,把手里的扇子硬塞给沈令,沈令有点儿莫名,她曼声道,“……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沈侯晒黑了,我也是要心疼的。”
语罢,她背负双手,哼着小调,施施然地走了。
……她和叶骁真不愧是舅甥,果然一窝出来的,背古文都选一篇。
他站在船头,看着掌心的扇子,忽然觉得有点儿好笑。
沈令晚饭后被叫去叶骁的船舱,叶骁正坐在榻上研究绛刺史给的地图。
看他进来,叶骁给他点了盏茶,待他喝完才道:“刚才收到信,说这个月月底,卞阳公主就要抵达丰源京了,送嫁的是……”他顿了顿,“……沈行。”
“……”沈令不语,只点了点头。
叶骁说你烦他我就放你假,你大可以出去浪一浪,这个季节塑月春暖花开,正好看的时候呢。你四处逛逛呗,就当踏青了。
他话里意思透着一股温暖体贴,沈令心里一暖,刚要说话,叶骁瞅了一眼他放在桌上的扇子,“……横波给你的?”
“正是叶大人下赐。”
叶骁摇摇头,“嗨,这孩子什么都好,唯独风流太过。前后娶了三个丈夫全和离了……”
哦嚯,这么厉害?“叶大人确实年少风流,连宦官都要勾一勾。”沈令不以为意,却被叶骁瞪了一眼。
“你配横波绰绰有余,不要妄自菲薄。”说到这里,他忽然若有所思起来,“……横波倒确实是男女不忌……”
他上下打量沈令,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沈令知道他要说什么,苦笑一声正要开口,忽然整艘船猛的一跳——
四周是欢欣尖叫和大船重落于水面的轰然巨响,两人全无防备,沈令整个人栽到叶骁怀里,叶骁一手揽住他,一手眼疾手快地把飞过来的茶壶一把打开——
水壶碎裂,他带着沈令撞在榻上,叶骁只觉得腕上一烫,还是溅了几滴热水。
沈令只听到叶骁“嘶”了一声,慌忙要起身查看,还不等他把身子撑起来。船又是一震,两人被从榻上震起半寸多高,他重重摔在了叶骁身上!
叶骁一把把他揽紧,说别动,过三跳峡呢!还有一次!
又是一次,这次却是整艘船往□□了一下,两人跟着一滚,沈令被叶骁压在身下——
他嗅到了沈令身上若有若无的白梅香气,还有那微微发凉,但是又透着一点暖意的体温。
而就在这一刹那,叶骁忽然僵住。
苍色梅花、落到他腕上的眼泪、汗透的黏在雪白脊背上的头发、望着他,泪水不断涌落,漆黑的眸子——
——他想起来了。
那一晚,根本不是什么沈令叫来的娼女。
与他有肌肤之亲的,就是沈令。
——而沈令,喜欢他。
可是,他并不喜欢沈令。他爱的一直只有一个人,列瑶华。
第二十回 不堪剪(下)
大船震动,屋里所有东西都在晃,四周有尖叫声和口哨声,叶骁浑然不觉,他只愣愣地看着沈令,不知怎的,脱口而出,“……沈侯,不可能。”
沈令眨了眨眼,似是没听懂一样看着叶骁,眼睛微微睁大的样子居然有几分稚气,然后他又眨了眨眼,忽然就明白了——那一晚的事,叶骁想起来了。他知道了。然后告诉他,不可能。他不喜欢他。
沈令觉得自己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冰窟,他脸色刹那苍白,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他知道自己应该立刻推开叶骁,然后装作“你想多了”的样子调侃一番,大踏步出去——这样也许还能挽回——但他动不了,一动不能动,他被叶骁的一句话钉死当场,血肉模糊。
他模模糊糊地想,叶骁说不可能,他早知道的,所以他现在伤心什么呢?
他早知道了呀,知道叶骁不喜欢他,也并不希望叶骁喜欢他,却原来,还是会难过的啊。
沈令身上开始莫名其妙的疼,抖得也越发厉害,到最后控制不住地齿关打颤,他四肢痉挛,在叶骁身下缩成小小一团,嘴唇白得跟纸一样,毫无血色。
那是叶骁从未见过的沈令。
叶骁从来没有想过,昔年山南关下风华绝代、睥睨天下的男人,会在他怀里露出这么可怜的样子。
他本能地想伸手碰碰沈令的脸,却生生刹住——不一样了,现在不一样了。
沈令闭了下眼,他颤着声音,几乎是哀求地道:“……别看我……”
叶骁心里一疼,连忙闭上眼睛,起身让到一边,沈令慢慢撑起身体,却发现自己站不起来,胸口闷疼,喉头一口腥甜,全身上下都跟在醋里泡过一样,酸软无力,沉重异常。
他强行压下梗在嗓子里那口血,按着心口缓了缓,又试了试,终于能站起来,然后,他听到身后清润的声音响起。
叶骁对他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沈令心里回道,我知道的,早就知道了。所以,我的喜欢,我希望你不知道。可你还是知道了。
他的报应。因为爱了不该爱的人。他的报应。
沈令闭了一下眼,忽然觉得舒坦了一些,撑着桌子,也不回头,只说,殿下,回京之后,我会另找房子,尽快搬出王府。
叶骁没有说话。
沈令苦笑了一声,从叶骁的角度看去,他脊背佝偻,整个人单薄得像是一张纸,他背对叶骁,勉力昂起头,声音乍听是稳的,底下却是一层碎了一样细细的微颤,极小声地道:“……就当是殿下行行好……可怜可怜我吧……”